第五部 6

這樣一來,我就搬到了公共草坪的北邊。我浪費了一周的房租,因為亨利要我馬上就過來。我花五鎊錢叫了輛運貨汽車,把書和衣服運過去。我住進了客房,亨利把一間堆放廢舊雜物的屋子收拾成了書房,樓上有一個衛生間。亨利搬進了同他們卧室相連的更衣室,他同薩拉一起住過的那間有一對單人床的卧室留給從未來過的客人住。幾天以後,我開始明白亨利說的那句房子從來也不是空蕩蕩的話的意思了。我每天在大英博物館裡工作到關門,然後便回去等亨利。通常我們一塊兒出去,在龐蒂弗拉克特徽章酒館小酌幾杯。有一次,亨利到伯恩茅斯去開會,幾天不在家。我找了個姑娘,帶她回來,但是沒用。我馬上就知道了:自己不能人道。為了不傷她的感情,我告訴她說:我答應過一個自己所愛的女人,絕不同別人做這件事情。她很溫柔,對此表示諒解——妓女們十分尊重感情。這回我心裡一直沒有出現過報復的念頭,而只是為不得不永遠放棄自己曾如此享受其樂趣的某件事情而感到哀傷。過後我做夢夢見了薩拉。在南邊我原來住的那間屋子裡,我們又成了情人,但最後還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是這一回,夢見她這件事並未讓我感到傷心。我們兩人很快樂,沒有什麼感到遺憾的地方。

幾天後,我拉開卧室里一個柜子的門,發現了一堆舊時的兒童讀物。亨利一定已為帕基斯的兒子洗劫過這個柜子。裡面有幾本安德魯·朗格 寫的包著彩色封皮的童話書,有許多貝婭特麗克絲·波特 的書——《新森林的孩子們》《北極的黑臉娃娃》等等,還有一兩本比較老的書,有斯科特船長 的《最後的遠征》和托馬斯·胡德 的詩集,後者套著學校里用的那種皮書套,上面貼了張標籤,標籤上寫著:此書獎給薩拉·伯特倫,以表彰她優異的代數成績。代數!人的變化是多麼大啊!

那晚我無法工作。我抱著那些書躺在地板上,試圖在薩拉生活中的那些空白處至少追蹤到幾個特別吸引人的地方。有時候一個情人會很想兼做父親和兄弟:他會對自己沒能分享的那些歲月感到嫉妒。《北極的黑臉娃娃》很可能是薩拉藏書中最早的一本,因為書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布滿了用彩色粉筆作的毫無目的的、破壞性的塗鴉。在貝婭特麗克絲·波特斯的一本書里,薩拉用鉛筆拼寫出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其中的一個大寫字母寫錯了,結果SARAH(薩拉)看上去成了SAЯAH。在《新森林的孩子們》一書里,她一筆一畫地寫下了這樣一句話:「薩拉·伯特倫她的書。不經允許,不能借出。偷竊此書,後果嚴重。」這些印記是每一個孩子都會留下的,它們就像冬日裡人們看到的鳥兒留下的爪痕一樣缺少個性特徵。我把書合上時,它們就像流水般逝去的時間一樣,立刻失去了蹤跡。

我懷疑胡德的詩她到底有沒有讀過,因為書頁就像女校長或者哪位尊貴的訪客把書交給她時一樣潔凈。就在我要把書放回柜子里的時候,一張印刷品掉到了地上——很可能是哪個頒獎儀式的節目單,上面用我能認出來的書體(就連我們的書體都是早早成了形的,這張紙上的字帶著那個時代所特有的陳腐的渦卷形狀)寫著一句話:「真是廢話。」我可以想像到女校長在家長們恭敬的掌聲中走回自己的座位時,薩拉寫下了這句話,並且亮給自己的鄰座看。不知為什麼,看到這句含著不耐煩、不理解以及過分的自信的女學童的話時,我腦子裡浮現出了另外一句話:「我是個冒牌貨、騙子。」此處,在我的手掌下面,洋溢著一派天真。然而,在經歷了二十年的生活之後,她對自己所抱的卻是這樣一種感覺,這是多麼可悲的事情。冒牌貨、騙子——這是不是我發怒時用來形容她的詞呢?她總是把我的批評記在心上,而唯有我的讚揚會像雪花一樣從她那裡滑落。

我把紙片翻轉過來,讀到了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一天的節目安排:王家音樂學院鄧肯小姐演奏韓德爾的《水上音樂》;比阿特麗斯·柯林斯朗誦華茲華斯的詩《我像雲兒一樣獨自飄蕩》;學校合唱團演唱《圖德·艾爾》;瑪麗·皮皮特小提琴獨奏肖邦的《降A大調圓舞曲》。二十年前那個悠長的夏日午後將它的影子向我伸展過來,我痛恨那改變我們,把我們弄糟的生活。我想:那年夏天,我剛剛開始寫自己的第一部小說。我坐下來工作時,是那樣的激動,雄心勃勃,充滿了希望。我的心裡沒有怨恨,有的只是快樂。我把紙片放回那本沒有讀過的書里,把書塞到柜子最裡面,放在《北極的黑臉娃娃》和貝婭特麗克絲·波特斯的書下面。那時候,我們兩人都很快樂,我們之間只隔著十歲的年齡和幾個郡的距離。後來我們將會相遇,而這種相遇除了給彼此帶來那麼多的痛苦以外,並無什麼清晰明了的目的。我又撿起斯科特的那本《最後的遠征》。

此書一直是我最喜愛的書籍之一。現在看來,書中描寫的那種僅有冰雪作敵手的英雄行為、那種只把死亡留給自己的自我犧牲精神古怪得有點過時。在我們和他們之間,橫亘著兩次世界大戰。我注視著書上的照片:大鬍子、風鏡、用來作路標的圓錐形雪堆、米字旗 、帶條紋的岩石間的矮種馬。那些馬的鬃毛長長的,像是留著不再時興的髮型。就連死亡都帶著「時代的烙印」,那個在書頁上畫線、加感嘆號的小女孩也帶著時代的烙印。她在斯科特最後一封家信的邊上用整齊的筆跡寫道:「下面是什麼?是天主嗎?羅伯特·勃朗寧 。」我想,早在那個時候,天主便已進入了她的心靈。他被理解為一個利用我們一時的心境鑽空子的情人,他很像一個用自己的超凡事迹和傳奇之舉來引誘我們上鉤的偶像人物。我把最後一本書放回去,鎖上了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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