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5

我曾想亨利興許會提出來要我搬過去同他合住,這自然是個拿死亡尋開心的想法,我並沒當真指望他會這麼做。所以當他提出此事時,我反倒吃了一驚。就連葬禮結束一周後他登門造訪這件事情都讓我感到意外,因為以前他從沒來過我住的這棟房子。我甚至懷疑他在公共草坪上是否走到過比那個雨夜裡我遇到他時更靠近南面的地方。我聽到門鈴響,便朝窗外張望了一下,因為我不想見客人——我想他們可能是沃特伯里和西爾維婭。人行道上懸鈴木旁邊的路燈光讓人辨認出亨利頭上戴的那頂黑帽子。我下樓去開了門。「我正好路過這裡。」亨利撒謊道。

「進來。」

我從食櫥里拿喝的東西時,他尷尬地愣在那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說:「你好像對戈登將軍感興趣。」

「他們要我寫本傳記。」

「你準備寫嗎?」

「我想是吧。這幾天里我不太想幹活。」

「我也是。」亨利說。

「王室專門調查委員會還在開會嗎?」

「還在開。」

「這可以給你點事兒想想。」

「是嗎?沒錯,我想是這樣,在我們停下來吃午飯以前。」

「不管怎麼說,這工作還是很重要。這是你的雪利酒。」

「這工作有沒有,對誰都無所謂。」

《閑話報》上登的那張亨利洋洋自得的照片曾經把我氣得要死。自那以來,他的長進可不小哇!在我書桌上,面朝下放著一張薩拉的照片,那是從快照翻拍而來的。亨利把它翻了過來。「我記得這張照片是我給她拍的。」他說。薩拉曾告訴我說:照片是一個女友給她拍的。我想她之所以說假話,是為了照顧我的感情。照片上的她顯得比較年輕,也比較快樂,不過並不比我認識她的那幾年裡的樣子更可愛。我要是能讓她看上去是這個樣子就好了,可是情人們命中注定要看到不快樂像澆鑄模型時倒出來的鐵水一樣,裹在自己戀人的身上冷卻變硬。亨利說:「我當時正在出洋相,逗她發笑。戈登將軍是個有趣人物嗎?」

「有些地方是。」

亨利說:「這幾天家裡給人的感覺怪怪的。我盡量待在外面不回去。我猜想你沒空去俱樂部吃晚飯了吧?」

「我有許多活兒得做完。」

他環顧了一下我的屋子,說:「你這兒放書的地方可不多。」

「是不多,有的書我得放在床下面。」

他撿起一本雜誌,那是沃特伯里在採訪前寄給我的,為的是讓我看看他大作的樣本。他說:「我的房子里有地方,你實際上可以有自己的一個套房。」我聽後大感驚訝,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一邊繼續很快地往下講,一邊一頁頁地翻著雜誌,就好像他對自己的建議其實並不感興趣似的。「考慮一下吧,千萬別現在就作決定。」

「你太客氣了,亨利。」

「你會是在幫我的忙,本德里克斯。」

我思忖著:幹嗎不呢?大家都覺得作家們是些不落俗套的人,難道我比一個資深公務員還要落俗套嗎?

「昨天晚上我做夢,」亨利說,「夢到了我們大家。」

「是嗎?」

「我記得不太多了。只記得我們在一塊兒喝酒,大家都很開心。醒來後我想她並沒有死。」

「我現在不再夢見她了。」

「我想我們要是讓神父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好了。」

「那會很荒唐,亨利。薩拉並不比你和我更信仰天主教。」

「你相信人死後還會存在嗎,本德里克斯?」

「如果你指的是個人死後的存在,那麼我不相信。」

「我們沒法證明人死後就不存在,本德里克斯。」

「要證明什麼東西不存在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寫一個故事,你怎麼能證明故事裡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裡面的人物不是真的呢?你聽著啊!今天我在公共草坪上碰到了一個三條腿的人。」

「太可怕了,」亨利當了真,「是個畸形兒?」

「腿上還長滿了魚鱗。」

「你在開玩笑啊。」

「可是你來證明一下我在開玩笑看看,亨利。你沒法證明我故事裡說的事情不存在,就好比我沒法證明天主不存在一樣。但我就是知道他是個謊言,就像你知道我的故事是個謊言一樣。」

「天主的存在當然是有根據的。」

「噢,我敢說我能給自己的故事杜撰出一個哲學上的根據來,而且還是以亞里士多德的學說為基礎的。」

亨利把話題突然又轉了回去。「你過來和我一塊兒住還能省點。薩拉老說你的書並沒有得到應有的成功。」

「哦,成功的影子正在落到它們身上。」我想到了沃特伯里的文章,便說,「你會聽到那些人氣評論家們搖動筆桿兒,鼓動讀者大眾為你的下一本書拍手喝彩——即使它還沒寫好——這樣的時候會到來的,只是時間問題。」我夸夸其談地說著,因為我還沒拿定主意。

亨利說:「你心裡不再生什麼氣了吧,本德里克斯?我在你加入的那傢俱樂部里對你發過火——是為那個人發火。不過現在這事還有什麼關係呢?」

「是我錯了。他只不過是個慷慨激昂、用自己的理論引起了薩拉興趣的唯理派狂人。忘了這事吧,亨利。」

「薩拉很好。本德里克斯,人家說她長道她短,但是她很好。這個,我不能好好地愛她,這不是她的錯。你知道,我太謹小慎微了,不是那種能做情人的人。她想要的是你這樣子的人。」

「她離開了我,又繼續往前走了,亨利。」

「你知道,我讀過你的一本書——是薩拉讓我讀的。你在書里寫到了一座房屋,房屋裡的女人死去了。」

「《野心勃勃的主人》。」

「是叫這個書名。當時看來,書很不錯,我想它寫得合情合理。但其實你完全弄錯了,本德里克斯。你描寫了那個丈夫如何覺得房子里空蕩蕩的,很可怕;他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把椅子拉來拉去,想弄出點動靜來,製造出一種房屋裡還有另外一個人的效果。有時候,他還會用兩隻酒杯來為自己倒酒。」

「我忘了,這聽上去有點文學味兒。」

「你沒寫對,本德里克斯。問題在於,房子里看上去並不是空蕩蕩的。你瞧,過去經常是這樣:我下班回到家,她出去了——也許同你在一塊兒。我喊她,但是沒有應聲。那會兒,房子里是空蕩蕩的,我差不多在等著看到傢具哪天會不翼而飛。你知道,我確實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愛著她,本德里克斯。最後那幾個月里,每次回到家發現她不在的時候,我都害怕會有一封信在等著我。『親愛的亨利』……你知道他們在小說里寫到的那種事情吧?」

「知道。」

「可是現在呢,房子似乎從來也不像那樣空蕩蕩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因為她總是不在家,所以她也就永遠不會不在家了。你瞧,她再也不會上別處去了。她不會在同誰一塊兒吃午飯,她不會在同你一塊兒看電影。除了家裡以外,她不會待在別的地方了。」

「但哪兒是她的家呢?」我說。

「哦,我得請你原諒我,本德里克斯。我精神緊張,很疲倦——我睡不好覺。你知道,除了同她談話以外,最好的事情就是談論她了,而我只有同你才能談談她。」

「她有許多朋友。威廉·馬洛克爵士、鄧斯坦……」

「我沒法同他們一塊兒談論她,就像我沒法同那個帕基斯一塊兒談論她一樣。」

「帕基斯!」我驚呼道。難道他已經貓在我們的生活里,永遠也不走了?

「他告訴我說,他曾經參加過我們舉行的一個雞尾酒會。薩拉會挑選一些奇怪的客人。他說你也認識他。」

「他到底想從你這兒弄到些什麼?」

「他說薩拉對他的小男孩很好——天知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當時那孩子病了。他好像想要一點薩拉的什麼東西做個紀念。我給了他一兩本薩拉過去看過的兒童讀物。這樣的書她的房間里有好多本,上面全用鉛筆塗過畫過。這是處理這些書的好辦法。我總不能把它們送到福伊爾書店 去吧?我覺得這樣做並沒什不好,你說呢?」

「是沒什麼不好。你說的那個人就是我安排去跟蹤薩拉的偵探,是薩維奇偵探社的。」

「天哪,我要是當時知道的話……不過他好像真的對薩拉有好感。」

「帕基斯很通人情,」我說,「他愛動感情。」我環視了一下自己的屋子——亨利來的那個地方薩拉的痕迹不會更多,也許還更少,因為她在那裡會被沖淡的。

「我會來同你一起住,亨利,不過你得讓我付點房租。」

「我很高興,本德里克斯。不過房子是我自己的,你可以付你那份地產稅。」

「你如果重新結婚的話,要提前三個月通知我,好讓我再找地方住。」

他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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