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4

「下一站是漢普斯特德。」西爾維婭說。

「你要下車去看你媽媽了?」

「我可以坐到戈爾德斯綠地站下,給你指指路。我一般今天不去看她。」

「這可算是做好事了。」我說。

「我想如果你要準時趕到的話,得打輛車才行。」

「我看錯過葬禮的開場白不會有多大關係。」

她把我送到車站廣場上,然後便打算回去。她這麼不怕麻煩,讓我覺得很奇怪。以往我從未發現自己身上有什麼討女人喜歡的品性,現在就更不用提了。悲痛和沮喪同憤恨一樣:它們使男人因為自哀自憐和心懷怒氣而顯得醜陋不堪,而且它們還使我們變得何等的自私自利。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西爾維婭——我絕不會成為她諸多老師當中的一個。然而,由於害怕即將到來的半個小時,害怕那些會窺視我的孤獨的人的面孔(這些人會試圖從我的一舉一動中窺測我同薩拉的關係——是誰先離開誰的之類的事情),我需要她的美來支持自己。

「不過我穿著這套衣服不行。」我請她陪我去時,她表示異議道。我看得出來,她對於我要她同我待在一塊兒這點有多高興。我知道,此時此地,我就可以把她從沃特伯里身邊奪過來。沃特伯里擁有的時間已經不多。如果我願意的話,他今晚就只能一個人聽巴托克了。

「我們站在後面,」我說,「你可以只當一個在周圍閑逛的陌生人。」

「至少這個是黑顏色的。」她指的是自己的褲子。

在出租汽車裡,我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腿上。這樣做彷彿是一個承諾,但其實我並不打算信守自己的承諾。火葬場焚化爐的煙囪正在冒煙,石子路上的一個個水窪半結著冰。許多不認識的人打我們身邊走過——我想他們是來參加上一場葬禮的:他們就像那些離開了一場乏味的聚會,現在又可以「繼續往前走」的人們一樣,身上透著活潑愉快的神氣。

「從這邊走。」西爾維婭說。

「你很熟悉這個地方。」

「我爸爸兩年前就是在這裡火化的。」

我們走到小禮拜堂門前時,人人都在往外走。沃特伯里關於意識流的問題耽擱我太長的時間。我感到一陣習慣性的悲痛,因為畢竟我沒趕上見薩拉最後一面。我沒精打采地想:這麼說來,剛才在那些市郊花園上空飄蕩著的就是她的煙。亨利一個人神情恍惚地從小禮拜堂里走出來——他在哭泣,沒有看見我。來賓中除了威廉·馬洛克爵士外,我一個也不認識。馬洛克爵士頭戴大禮帽,以非難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便匆匆忙忙地走了過去。參加葬禮的人中有六個看上去像是公務員的人。鄧斯坦在不在他們當中?這一點並不重要。有些人的太太也陪著來了,至少她們對葬禮是滿意的——你幾乎能從她們頭戴的帽子上看出這一點。薩拉的消亡使得每一位太太都變得安全了一點。

「對不起。」西爾維婭說。

「這不怪你。」

我想,如果我們能對薩拉進行防腐處理的話,她們就不會再覺得安全了,因為就連她的遺體也會為評判她們提供某種標準的。

斯邁思從裡面走了出來,他快速走著,濺起地上的積水,在一個個水窪之間走遠了,沒同任何人說話。我聽見一個女人說:「十日是周末,卡特一家請我們去。」

「你想要我離開嗎?」西爾維婭問道。

「不,不,」我說,「我想要有你在身邊。」

我走到小禮拜堂門口,向裡面望去。通往焚化爐的滑道這會兒是空的,但是用過的花圈正在被人抬出去,而新花圈正在往裡搬。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還跪在裡面祈禱。這幕場景頗為不諧和,有點像是另外一場戲裡的某個演員因為戲幕意外升起而突然被觀眾看見了一樣。這時我身後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先生,在過去的事物總會過去的地方見到您,真是讓人又高興,又傷心。」

「你也來了,帕基斯。」我驚呼道。

「我看到了《泰晤士報》上登的啟事,先生,所以就向薩維奇先生請了半天假。」

「你跟蹤你的目標總會跟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嗎?」

「她是一位非常好的夫人,先生。」他語帶責備意味地說,「有一回,她在街上向我問過路,當然啦,她並不知道我在附近的原因。後來在雞尾酒會上,她還給我端了杯雪利酒。」

「是南非雪利酒嗎?」我心裡酸溜溜地問道。

「我說不清,先生,不過她這種做事的作風——哦,不是很多人都像她的。我兒子也……老是提起她。」

「你兒子好嗎,帕基斯?」

「不好,先生,一點也不好。他肚子痛得很厲害。」

「你找過醫生嗎?」

「還沒有,先生。我相信聽天由命,在某種程度上。」

我環顧四周那一群群陌生的人,他們全都認識薩拉。我說:「這些人都是誰,帕基斯?」

「那位年輕的女士我不認識,先生。」

「她同我一起來的。」

「對不起。那個走到了地平線上的人是威廉·馬洛克爵士,先生。」

「他我認識。」

「那個剛剛繞過一個水窪的人,先生,是邁爾斯先生部里的頭頭。」

「鄧斯坦嗎?」

「是叫這個名字,先生。」

「你知道的可真多,帕基斯。」我原以為自己心裡的妒意已經死去:我以為只要她能夠再活著,自己會心甘情願地同許許多多男人一起擁有她。可是看到鄧斯坦以後,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我心裡的舊恨重又死灰復燃起來。「西爾維婭,」我喊道,就彷彿薩拉能聽到我的話一樣,「你今晚要上哪兒吃飯嗎?」

「我答應了彼得……」

「彼得?」

「就是沃特伯里。」

「忘了他吧。」

你在那兒嗎?我對薩拉說。你在看著我嗎?瞧吧,沒有你我怎麼也能過得下去。這並不太難,我對她說。我的恨令我相信她還活著:只有我的愛知道她已經不在了,就像一隻死去的鳥兒已經不再存在一樣。

參加下一場葬禮的人們正在聚集。那個跪在圍欄邊上的女人看到不認識的人陸陸續續走進來,慌忙站起了身。她差點要被卷到另外一場葬禮里去了。

「我想我可以給他打個電話。」

恨像無聊一樣壓在即將到來的夜晚頭上。我已經做出了表示:既然沒有愛,我就只能走愛的形式了。我正在犯把天真無邪的人拖進我所設下的迷魂陣的罪惡,而在犯下這一罪惡之前,我便已經感到了罪過。性行為也許什麼也算不上,但是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就會知道,任何時候事實都可能證明:它就是一切。我自己是安全的,但是誰知道我會利用這個孩子心裡對什麼東西抱有的恐懼感呢?夜裡,我會笨手笨腳地做愛。我的笨拙,甚至我的不能人道(如果事實證明我的確不能人道的話),都可以幫助我達到目的。再不然的話,我以熟練老到的方式做愛也行,我的經驗或許也會撩起她的熱情。我乞求薩拉:為了她,而非為了我,讓我從中擺脫吧,讓我從中擺脫吧。

西爾維婭說:「我可以說我媽媽病了。」她已經準備撒謊了:沃特伯里的末日到了。可憐的沃特伯里。此謊一撒下,我們就成了同謀。她穿著那條黑褲子,站在結冰的水窪中間。我想:此處就是一整個長遠的未來可以開始的地方。我乞求薩拉:讓我從中擺脫吧。我不想一切從頭再來一遍,把她給害了。我已經沒有愛的能力了,除了對你,除了對你。這時候,那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婆腳下踩著噼啪作響的薄冰,掉轉方向朝我走了過來。「你是本德里克斯先生嗎?」她問道。

「是的。」

「薩拉告訴過我。」她開始說起話來。在她遲疑的間隙,我腦子裡閃過一個荒誕的希望:她有訊息要帶給我,死者是能夠說話的。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經常這樣告訴我。」

「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

「我是她母親。」我都記不得她母親還活著了——那些年裡,我倆之間總有那麼多的話要說,以至於兩人的生活都像一張早年的地圖一樣,上面有著整塊整塊的空白區域,要待日後才能補上。

她說:「你不認識我,對嗎?」

「實際上……」

「亨利不喜歡我,弄得很尷尬,所以我就躲開了。」她心平氣和、通情達理地說。但說話時,她的淚水似乎在不由自主地往外流。參加薩拉葬禮的男人和他們的妻子已經都走了。不認識的人們正小心翼翼地從我們三人之間穿過,往小禮拜堂里走。流連未走的只有帕基斯一個人。我想他是覺得自己可能還會對我有用,可以給我提供進一步的情況。不過他就像他會說的那樣,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同我保持著一段距離。

「我得請你幫個大忙。」薩拉的母親說。我試圖回憶她的名字——卡梅倫,還是錢德勒?起頭的一個字母是C。「今天我從大米森登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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