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

我同亨利一起度過了那個夜晚。那是我第一次在亨利家裡睡覺。他們只有一間給客人住的屋子,薩拉在裡面(她是一周前搬到裡面去的,為的是咳嗽時不吵著亨利),所以我就睡在客廳里我們曾在上面做過愛的那張沙發上。我並不想在那兒過夜,但是亨利請求我這樣做。

我們兩人一定已經喝下了一瓶半威士忌。我記得亨利說:「真奇怪,本德里克斯,為什麼人們不會為了死去的人而嫉妒?她才去世幾個小時,我就想要你同我待在一起了。」

「你沒有什麼好嫉妒的,事情很早前就結束了。」

「我現在並不需要這種安慰,本德里克斯。對於你倆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來說,事情都從來沒有結束過。我算是幸運的,這麼多年來一直擁有她。你恨我嗎?」

「我不知道,亨利。我曾以為自己恨你,但是現在我不知道。」

我們坐在他的書房裡,沒開燈。煤氣取暖爐的火頭很小,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孔,所以我只能從亨利說話的聲調中聽出他在哭泣。昏暗中,那座《擲鐵餅者》雕像上的鐵餅運動員正在把鐵餅擲向我們。「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亨利。」

「你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在公共草坪上碰到你的事嗎?那是三個星期或者四個星期以前,對吧?那天晚上她得了重感冒。她一點也不想治。感冒已經波及她的肺部,而我都不知道。這種事她對誰都不說。」——連日記上都不記,我想。日記上沒有一個字提到過病,她連生病的時間都沒有。

「最後她病倒了,」亨利說,「但是沒人能讓她好好躺在床上。她不願意找醫生來——她從來就不相信他們。一星期以前,她起床出去了,天知道她上哪兒了,又都是幹嗎去了。她說她需要鍛煉。我先到家,發現她出去了。到了九點她才回來,身上被雨淋透了,比第一次淋得還要厲害。她一定是在雨里走了好幾個小時。她發了一晚上的燒,在同誰說話,我不知道是誰——不是你,也不是我,本德里克斯。過後我讓她看了醫生。醫生說:要是早一個星期打青黴素的話,他就能救活她了。」

除了倒出更多的威士忌來往肚裡灌以外,我們兩人誰都無事可做。我想起了自己出錢讓帕基斯去追蹤的那個陌生人。有一點顯然沒搞錯,那就是:最後還是那個陌生人贏了。不,我想,我並不恨亨利,我恨的是你,如果你存在的話。我想起了她對理查德·斯邁思說過的話,說是我教會她信天主的。到底怎麼會這樣的,我無論如何也不知道。但是一想到自己丟掉的東西,我也恨自己,亨利說:「她是今天凌晨四點鐘死的,我不在她身邊。護士沒有及時叫我。」

「護士現在在哪兒?」

「她很利索地做完了自己分內的事情。因為還有一個急診,她午飯前就走了。」

「我希望能幫上你的忙。」

「你坐在這兒就是幫我。今天真是糟糕透了,本德里克斯。你知道,我從沒同死亡打過交道。我一直以為自己會先死——薩拉會知道該怎麼辦的,如果她能同我一起待到那麼久的話。說起來,這是女人的事——就像生孩子一樣。」

「我想醫生幫過忙吧。」

「今年冬天他特別忙。他給一家殯儀館打了電話,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去找誰。我們從來就沒有電話號碼簿。可是醫生沒法告訴我該怎麼處理她的衣服——衣櫃裡面都裝滿了。帶小鏡子的粉盒、香水——這些東西沒法就這麼扔掉……她要是有個姐妹就好了……」說到這兒他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前門開了一下又關上,就像他說「是保姆」,而我說「是薩拉」的那個晚上一樣。我們兩人聽著保姆上樓的腳步聲。房子里只有三個人時那種空蕩蕩的感覺十分特別。我們喝乾了杯里的威士忌,我又倒了兩杯。「家裡有很多東西,」亨利說,「薩拉找到了一個新渠道……」說到這兒他又打住了。每條路的盡頭都站著薩拉,要躲開她,哪怕只是一小會兒,都是沒有意義的。我想,你為什麼要對我們這樣呢?她要不是信你的話,現在還會活著,我們還會是情人。想起當初自己還不知足,我感到既傷心又奇怪。換了現在,我會高高興興地同亨利一起擁有她的。

我問:「葬禮怎麼辦?」

「本德里克斯,我不知道都該做些什麼。發生過一件讓人十分不解的事情。她神志不清、說胡話的時候(當然這不能怪她),護士告訴我說,她不停地要求把神父找來。至少她在不停地說『父啊,父啊』,而這不可能是指她自己的父親,因為她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當然啦,護士知道我們不是天主教徒。她很懂事,好言好語地把薩拉哄得平靜下來。不過我還是很擔憂,本德里克斯。」

我氣狠狠地想:你其實可以饒了可憐的亨利。這麼多年來沒有你我們過得好好的,你幹嗎要像個沒見過面的親戚似的,忽然從地球的另一端跑來,硬是什麼事情都要插上一杠子呢?

亨利說:「住在倫敦,再容易不過的就是火化,這是護士告訴我的。在這之前,我一直打算在戈爾德斯綠地 辦這件事。殯儀館給火葬場打了電話,他們可以把薩拉排在後天。」

「她當時神志不清,」我說,「你不必把她的話當真。」

「我在想,是不是該找個神父問問這件事情。有這麼多的事她都不說,說不定她已經成了天主教徒我也不知道。近來她的行為十分反常。」

「噢,不,亨利,她同你我一樣,什麼也不信。」我想讓她火化掉,我想能對天主說這句話:你要是有本事,就讓這具軀體復活吧。我的嫉妒同亨利的嫉妒一樣,並沒有隨著薩拉的死而告終。我覺得她好像還活著,正由一個比我更討她喜歡的情人陪伴著。我多麼希望能派帕基斯去追上她,斬斷他們之間永恆的戀情。

「你很肯定嗎?」

「很肯定,亨利。」我想自己得小心一點。我絕不能像理查德·斯邁思那樣,我絕不能恨,因為我如果真的恨的話,就得要信,而一旦我信了,你同她豈不就大獲成功了?說到復仇和妒嫉,它們就像是演戲:只不過是一些用來填滿我大腦空間的東西,它們讓我忘記她已經死了這個絕對不容置疑的事實。一周前,我只要對她說一句:「你還記得我們頭一回在一起那次,我身上找不出一先令的硬幣來往電錶里投的事情嗎?」我們兩人的腦海里便都會浮現出那一幕場景。而現在那幕場景卻只會在我自己的腦中出現了。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有關我們兩人的所有記憶,而且她似乎還通過死亡偷走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我正在失去自我。記憶就像生了壞疽的肢體一樣在脫落,這是我自己的死亡開始的第一個階段。

「我討厭禱告和掘墓人之類的忙亂,不過如果薩拉想要這樣的話,我會試著安排的。」

「婚禮她是選擇在戶籍登記處 舉行的,」我說,「葬禮她該不會希望在教堂里舉行。」

「是啊,我想是這樣吧?」

「婚姻登記和火化,」我說,「應該保持一致。」昏暗中,亨利抬起頭來,瞪大眼睛使勁往我這邊瞧,似乎不相信我話里的譏諷之意。

「這些都交給我來辦吧。」我提議道,就像當初在這同一間屋子裡,在同一個煤氣取暖爐邊,我曾經提議替他去見薩維奇先生一樣。

「太謝謝你了,本德里克斯。」他邊說邊十分小心地把最後一點威士忌均勻地倒進了我倆的酒杯。

「已經半夜了,」我說,「如果能睡的話,你得睡一會兒。」

「醫生給我留了些安眠藥。」他話是這麼說,但還是不想馬上就自己一個人待著。我完全理解他的感覺,因為我在同薩拉一起度過一天之後,也會竭力把面對自己那間孤零零的屋子的時間往後拖的。

「我老是忘記她已經死了。」亨利說。在那糟糕的一九四五年的整整一年裡,我也有過同樣的體驗。一覺醒來時,我會忘記我們的戀情已經完結;電話上可能傳來任何人的聲音,但就是不會有她的聲音。那時候她就像現在一樣,已經死了。今年有一個月或者兩個月的時間裡,一個鬼魂一直在用希望來使我痛苦,但是現在鬼魂已被驅走,痛苦很快就會結束。我會每天一點點地死去,但我是多麼渴望能夠留住痛苦。人只要在受苦,就還在活著。

「去睡覺,亨利。」

「我怕做夢夢見她。」

「你吃下醫生留的葯就不會的。」

「你想來一片嗎,本德里克斯?」

「不想。」

「你不會通宵不睡吧?外面的天氣可是很糟糕。」

「我不在乎天氣。」

「你如果不出去的話,我會感激不盡的。」

「我當然會待在屋子裡。」

「我上樓去拿些褥子和毯子來。」

「別費心了,亨利。」我說,但他已經去了。我凝視著鑲木地板的地面,回憶起她發出的叫喊聲的準確音色。寫字檯上她寫信的地方散亂地放著一些什物,這些什物當中的每一件我都能像翻譯密碼似的說出其意味。我暗想:她連那塊卵石都沒扔掉——我們曾經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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