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

我再也讀不下去了。當日記里的某段內容讓我感到太難過時,我總是一再跳過去不讀。我想找到有關鄧斯坦的情況,儘管我並不想找到那麼多。不過,在我往下讀的時候,這些情況就像歷史上某個沉悶的日子一樣漸漸遠去,它們已經沒有什麼現時的意義。最後剩下的一則日記寫了只有一星期:「我要莫里斯。我要平平常常的、墮落的、凡人的愛。」

我想:我所能給你的一切就是這個。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樣子的愛。但是如果你以為我已經把這種愛都揮霍盡了,那就錯了,因為還有足夠多的部分剩下來,可供我們兩人生活所用。我想到她往衣箱里裝行李的那一天,當時我正坐在這裡工作,不知道幸福離我是如此之近。我很高興自己當時不知道,也很高興自己現在能夠知道。現在我可以採取行動了。鄧斯坦沒有關係,空襲警報員也沒有關係。我走到電話機前,撥了她的號碼。

保姆接了電話。我說:「我是本德里克斯先生,我要同邁爾斯太太說話。」保姆叫我別掛斷。在等待聽到薩拉的聲音時,我覺得自己就像跑長跑跑到終點時那樣喘不過氣來。可是聽筒里傳來的卻是保姆告訴我說邁爾斯太太不在家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我不信她的話。我等了五分鐘,然後用手帕把話筒緊緊蒙上,再次打電話過去。

「邁爾斯先生在家嗎?」

「不在,先生。」

「那麼我能同邁爾斯太太說話嗎?我是威廉·馬洛克爵士。」

稍稍等了一小會兒,就聽到了薩拉接電話的聲音:「晚上好,我是邁爾斯太太。」

「聽得出,」我說,「我聽得出你的聲音,薩拉。」

「是你……我還以為……」

「薩拉,」我說,「我馬上過來看你。」

「不,請別來。聽著,莫里斯。我正躺在床上。我是在床上跟你說話。」

「這樣更好。」

「別犯傻,莫里斯。我是說我病了。」

「那你必須見我。你怎麼啦,薩拉?」

「哦,沒什麼,是重感冒。聽著,莫里斯。」她一字一句地說,語氣活像一個家庭女教師,讓我聽了很生氣,「請不要來,我不能見你。」

「我愛你,薩拉,我來了。」

「我不會在這裡的,我會起來。」我想,跑步的話,我四分鐘就可以穿過公共草坪,屆時她會連衣服都還來不及穿好。「我會吩咐保姆不讓任何人進來。」

「她可沒有酒吧雇來攆人的保鏢那樣的身板,而我是要被攆才會走的,薩拉。」

「求求你,莫里斯……我在求你。我很久沒求過你什麼了。」

「除了一頓午餐。」

「莫里斯,我身體不太舒服。我只是今天不能見你。下個星期……」

「已經過了多少多少個星期了。我想現在就見到你,就今天晚上。」

「為什麼呢,莫里斯?」

「你愛我。」

「你怎麼知道?」

「這你別問。我想要你離開家,到我這兒來。」

「可是,莫里斯,我在電話上也一樣能夠回答你的話。我的回答是『不』。」

「在電話上我摸不到你,薩拉。」

「莫里斯,我親愛的,求求你。答應我不過來。」

「我馬上就過來。」

「聽著,莫里斯。我病得很厲害,今天晚上非常痛。我不想爬起來。」

「你不用爬起來。」

「我發誓:我會爬起來穿上衣服離開家,除非你答應……」

「薩拉,這件事對你我兩人來說都比感冒更重要。」

「求你了,莫里斯,求你了。亨利馬上就要到家了。」

「讓他到家好了。」說完我便掛上了電話。

這天晚上的天氣比一個月前我遇到亨利的那個晚上還要糟。這回不是下雨,而是雨夾雪了:雨水已經一半變成雪,有稜有角的霰粒像是在穿過你的雨衣紐扣眼一個勁往裡鑽;它們遮暗了公共草坪上的路燈光,所以跑步是不可能的了,況且由於腿的緣故,我也實在跑不快。我真希望自己帶上了那隻戰時使用的手電筒,因為等我趕到公共草坪北側那棟小樓時,時間已經過了八分鐘。我剛準備離開人行道過馬路時,樓門開了,薩拉從裡面走出來。我高興地想道:現在我總算擁有她了。我絕對肯定地相信:不等今夜過完,我們就會重新睡在一起。一旦此事再續,一切便皆有可能了。在此之前我一直不了解她,也從沒像現在這樣愛過她。我想這是因為我們越了解彼此就越相愛。我又回到了信任的土地上。

她走得太匆忙,沒看到我正頂著雨雪從寬闊的馬路對面過來。出門後她便向左拐彎,疾步離開了。我想她會需要找個地方坐下的,那時候我就可以捉住她了。我在她身後二十米遠的地方跟著,可是她連頭都沒回過一次。她繞過公共草坪,走過池塘和那家遭到轟炸的書店,樣子像是要去地鐵。好吧,如果有必要,就是在擁擠的地鐵車廂里同她談也行,我已經作好了這樣做的準備。她下了地鐵站台階,一直走到售票處。可是她沒有隨身帶包,在衣袋裡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零錢——連三個半便士的硬幣也沒有。如果有這三個半便士的話,她就可以待在地鐵里來來回回地旅行到半夜。她重又爬上台階,穿過跑著有軌電車的馬路。一個狐穴已被堵住,但是狐狸顯然又想到了另外一個洞穴。我感到得意洋洋。她很害怕,不過不是怕我。她害怕的是她自己,以及我們見面時會發生的事情。我自覺已在這場角逐中取勝,可以可憐可憐我的犧牲品而不用擔心會有什麼閃失了。我想對她說,別擔心,沒有什麼可怕的,我們兩人很快都會幸福的。噩夢差不多已經過去了。

就在這時候,她失去了蹤影。我過於自信,讓她在我前面走得遠了點。她在前方二十米開外的地方過了馬路(上台階時那條不方便的腿再次把我耽擱了),一輛有軌電車在我們兩人之間駛過,隨後她人就不見了。她可能是往左拐上了高街,也可能是沿著帕克街往前走遠了,可是順著帕克街望過去我又看不到她。我倒並不很擔心——今天找不到她,那就明天找。那個關於誓言的荒唐故事現在我原原本本都知道了,對於她的愛情我已經有了底,可以對她放心了。兩個人如果相愛,就會在一起睡覺。這是一個已經得到人類經驗檢驗和證實的數學公式。

高街上有一家泡騰麵包公司開的連鎖店。我在那裡找了一下,她不在。隨後我想起了帕克街拐角處的那座教堂,我馬上就知道她準是去了那裡,於是便追蹤而去。果然,她正坐在一邊的側廊上,身旁是一根立柱和一尊其丑無比的聖母像。她沒在禱告,只是閉著兩眼坐在那兒。我只能借著聖母像面前的燭光看到她,因為整個教堂里的光線十分昏暗。我像帕基斯先生一樣在她身後坐下等著。既然現在我已知道故事的結局,那麼當初我完全可以等上幾年的。我身上又濕又冷,但心裡非常快樂。我甚至能夠帶著一份仁愛的心情看看遠處的祭壇和懸在那裡的那具雕像了。我想:我和雕像她兩個都愛,可要是一具偶像和一個人之間發生衝突的話,我知道哪一個會贏的。我可以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或者把嘴唇貼在她的胸脯上:而他卻被囚禁在祭壇後面,沒有什麼好法子來為自己的緣由辯護。

突然間,她用一隻手捂住肋部,開始咳嗽起來。我知道她很難受,我不能讓她一個人難受,所以便挪到她身邊坐下。她咳嗽時,我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膝頭。我想,如果自己手一點便能消除她的病痛就好了。咳完了那陣以後,她說:「請你讓我一個人待著吧。」

「我絕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待著。」我說。

「怎麼啦,莫里斯?那天吃午飯時你可不是這個樣子。」

「那天我心裡有怨恨,我不知道你愛我。」

「你憑什麼認為我愛你?」她這麼問,卻聽憑我的手擱在她膝蓋上。於是我便把帕基斯先生如何偷走她日記的事情告訴了她——現在我可再也不想我倆之間有什麼假話了。

「這樣做不好。」她說。

「不好。」剛一說完她又咳嗽起來,咳完之後,她精疲力竭地把肩膀靠在我身上。

「我親愛的,」我說,「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指的是等待。我們會一起離開的。」

「不。」她說。

我摟住她,撫摸著她的乳房。「我們就從這兒重新開始,」我說,「我曾經是個糟糕的情人,薩拉。這都是因為缺乏安全感造成的。我不相信你,我對你了解得不夠。但是現在我有安全感了。」

她沉默不語,但依然靠著我,像是贊同我的話。我說:「我告訴你最好怎麼辦吧。回家去,在床上躺兩天——你不必這樣帶著感冒去旅行。我每天給你打電話,看看你情況怎麼樣。等你身體恢複以後,我再來幫你收拾東西。我們不在這裡待。我在多塞特郡 的一個表親有座空著的鄉間小屋,我可以用。我們上那兒去住幾個星期,休息一下。我該能把我的書寫完。我們可以過後再去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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