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

1944年6月12日

有時候,我對努力讓他相信我愛他並且永遠會愛他這件事感到十分厭倦。他像一個出庭律師那樣抓住我說的話不放,並且加以曲解。我知道他很害怕,害怕一旦我們的愛情終結,他就將被無邊無際的沙漠所包圍,但他卻無法意識到我的感受也完全一樣。他大聲嚷著說出來的話,我默默無語地說給自己聽,並且在這裡寫下來。人在沙漠里能夠建造起什麼呢?有時候,我們一天里多次做愛,過後我會自問:性慾是否就不會有終了的一天呢?我知道他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在害怕沙漠開始的那一刻。如果彼此失去了對方,那麼我們在沙漠里都會做些什麼呢?那以後人怎麼活下去?

他嫉妒我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他的愛情就像是中世紀女子用的貞操帶:只有同我在一塊,只有在我身體里時,他才會感到安全。只要我能讓他感到安全,我們就能平靜、快樂,而不是粗野、無節制地去愛,沙漠就會退隱到看不見的地方,或許一輩子都會如此。

如果一個人能信天主,那麼天主會充滿這個沙漠嗎?

我一直想被別人喜歡或者愛慕,如果一個男人突然對我發火,如果我失去了一個朋友,我都會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我甚至不想失去丈夫。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我什麼都想要。我害怕沙漠。在教堂里,他們說:天主愛你,天主就是一切。相信這種說法的人不需要被人愛慕,她們不需要同男人睡覺,她們感到很安全。可是我無法憑空虛構一種信仰。

莫里斯今天一天對我都很溫存。他經常告訴我說,他從未這樣深深地愛過另外一個女人。他以為經常說這句話,就能讓我相信它。然而我之所以相信它,只是因為我也完全一樣地愛著他。如果不再愛他了,我就會停止相信他的愛。如果我愛天主,那麼我就會相信他對我的愛。僅僅需要愛是不夠的,我們首先得愛才行,可是我不知道怎樣去愛。但我需要愛,我太需要它了。

他整天都很溫存。只有一次,在我提到一個男人的名字時,我看到他的目光移開了。他以為我還在同別的男人睡覺。即使情況確實如此,事情就果真會那麼嚴重嗎?如果他偶爾有個女人的話,我會抱怨嗎?如果在沙漠里我們兩人無法相伴的話,我是不會堅持不讓他稍稍有個伴的。有時候我想:真要到了情緣已盡的時候,恐怕跟他要杯水喝他都不會給;他會把我逼到徹底孤立無援的境地,讓我孑然一身,身邊無物也無人——活像一個隱士。但隱士從來不會孤獨,或者據說不會。我的頭腦里亂極了。我們都在對彼此做些什麼呢?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對他做的事兒與他在對我做的事兒完全是一樣的。有時候我們是如此快樂,有生以來我們從未有過如此多的快樂。我們彷彿是在一塊兒雕刻著同一座雕像,一塊兒從彼此的痛苦之中雕刻出這座像的形體,然而雕像的基本構思是什麼我卻一無所知。

1944年6月17日

昨天我同他一塊兒回家,我們做了通常做的事情。我沒有勇氣把它寫下來,但是我想這麼做,因為此刻,在我寫這些的時候,時間已是明天,我害怕昨天將盡的時刻。只要我不停地寫,昨天就是今天,我們就會依然還在一起。

昨天等他的時候,公共草坪上有人演講:演講者中有獨立工黨的人,有共產黨的人,有只是講講笑話的,還有一個抨擊基督教的人,他屬於一個叫作「倫敦市南部理性至上學會」或者差不多名字的組織。那人半邊臉上有黑斑,不然的話應該會很漂亮。聽他演講的人很少,也沒有什麼人打斷他的話向他提問。他在抨擊某個已經死去的東西,我想他幹嗎要去費這個事。我待在那裡聽他講了幾分鐘,他在力圖證明說:上帝存在的理由站不住腳。我除了不想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待著這種膽怯的需要外,並不太清楚什麼上帝存在的理由。

突然間,我感到一陣恐懼,擔心亨利或許會改變主意,只給我發一封電報,說他要待在家裡。我從來也不清楚自己最怕的是什麼——是怕自己失望,還是怕莫里斯失望。不管是誰失望,結果對我們兩人來說都一樣:我們會找碴兒吵架。我對自己生氣,而他則對我生氣。我回了趟家,但並沒有什麼電報來,結果我再趕回去見他時便遲到了十分鐘。於是我就開始生氣,以便同他的生氣保持一致。過後他又會意想不到地對我溫存起來。

在此之前,我們從未有過這麼長的一個白天,而且還有隨之而來的整整一個夜晚可以待在一起。我們買了生菜和麵包卷,還有配給的黃油——我們不太想吃東西,天氣很暖和。此時此刻,天氣也很暖和。人們會說:多麼可愛的夏天啊。我正乘火車到鄉下去同亨利會合,一切都永遠地結束了。我感到恐懼:這就是沙漠啊,周圍很多里很多里的地面上什麼人和東西都沒有。如果身在倫敦的話,我可能很快就會丟掉性命,但是如果身在倫敦的話,我就會走到電話機面前,撥打我所記得的唯一的號碼。我自己的號碼經常忘記:我想弗洛伊德會說,我就是想忘記它,因為它也是亨利的號碼。不過我愛亨利:我想要他快樂。只是今天我很恨他,因為他的確很快樂,但我不快樂,莫里斯也不快樂,而他卻完全不會知道這一切。他會說我看上去很疲倦,會以為是我來了倒霉的例假——他已經不再費事去計算那些天數了。

今晚拉響了空襲警報——當然,我是說昨晚,但那又有什麼要緊?沙漠里是沒有時間的。然而只要想,我是可以走出沙漠的。我可以明天就趕火車回家,給他打電話。亨利或許還在鄉下,我們可以在一起過夜。誓言——對我從不認識的人,對我並不真正信仰的人所發的誓言——並不那麼重要。沒人會知道我違背了誓言,除了我和他。而他並不存在,對吧?他不可能存在。你不可能一邊有一個仁慈的天主,一邊卻感到如此絕望。

如果回去的話,我們該上哪兒去呢?昨天空襲警報拉響以前,還有在那之前的一年時間裡,我們都是待在哪兒的?那時候,我們害怕戀情的終結,對於一無所有後的日子該怎麼過這點感到困惑。現在我不再需要困惑——因為再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這就是終結。可是,親愛的主啊,我該拿這種愛欲怎麼辦呢?

我為什麼要寫「親愛的主」呢?他並不親愛——對於我來說他並非如此。如果他存在的話,那麼發那個誓言的念頭就是他塞進我腦袋裡的,為此我恨他。我恨。每過幾分鐘,窗外就會掠過一座灰色的石砌教堂和一個小酒館——沙漠里到處都是教堂和酒館,還有許許多多的店鋪、騎自行車的男人、草地、奶牛和工廠的煙囪。你透過沙子看到他們,就像透過魚缸里的水看到裡面的魚一樣。亨利也在魚缸里待著,他抬起嘴來等待著接吻。

我們沒有理會空襲警報,它不重要。我們不怕那樣子死去。但是後來空襲不停地持續下去,看來這不是平常的空襲——報紙還未得到報道實情的許可,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它就是我們一直在擔心的那個新玩意兒。莫里斯下樓去看地下室里有沒有人——他擔心我出事,我也擔心他出事。我預感到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走了還沒到兩分鐘,街上就發生了爆炸。他的屋子不在臨街的那一側,所以除了房門被氣浪沖開,牆上掉下些灰泥以外,別的倒並沒有什麼。但是我知道炸彈落地時他正在房子朝街的那一面。我走下樓梯:樓梯上散落著垃圾和折斷的欄杆,凌亂不堪,門廳里也是一片狼藉。開始時我沒有看到莫里斯,後來我看到門下面伸出來他的一隻手臂。我摸了摸他的手:我可以發誓說那是一個死人的手。兩人相愛時,他們的親吻里缺不缺少溫情這一點都是掩蓋不住的。我摸他的手時,如果上面還有哪怕一點點活氣的話,我會辨認不出來嗎?我知道,如果我握住他的手,把它往我這邊拉的話,它就會離開他的身體,自己從門下面滑出來。當然現在我知道:自己當時之所以那麼想,只是因為情緒太激動,有點歇斯底里。我受騙了。他並沒有死。一個人該對他在歇斯底里情況下所許諾的東西,或者所違背的諾言負責嗎?此刻,在寫下所有這一切的時候,我就正處於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之中。然而四周卻連一個哪怕能讓我與之說一聲自己不快樂的人都沒有,因為他們會問我為什麼,於是問題就會開始,而我便會精神崩潰。我絕不能精神崩潰,因為我必須保護亨利。噢,讓亨利見鬼去吧,讓亨利見鬼去吧。我想要一個能接受真實的我,而不是需要我保護的人。如果我是個婊子和騙子,那麼難道就不會有愛婊子和騙子的人嗎?

我在地板上跪下。我這麼做真是瘋了:這樣的事是我小時候都不用做的——父母親從來不相信禱告,就像我現在也不相信一樣。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莫里斯死了,消亡了。靈魂這樣的東西是沒有的。此刻,就連我給他的那些半是半不是的快樂也像鮮血一樣從他身上流盡了。他再也不會有機會快樂了。對誰我都可以這麼想:另外一個人會比我更有能力愛他,使他更加快樂,可是現在莫里斯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我跪在那兒,把頭抵在床上,希望自己能夠相信天主。親愛的主,我說——為什麼是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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