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7

第二天我們一起去雪松路之前,我在高街 給孩子買了份冰激凌——為的是氣氣他爸爸。亨利·邁爾斯正舉行一個雞尾酒會(帕基斯先生是這麼報告的),所以採取行動正當其時。帕基斯先生把兒子的衣服扯扯平,然後把他交給了我。為了紀念平生頭一回與一位委託人同台亮相,孩子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而我穿的是自己最糟的衣服。一些草莓冰激凌從他的匙子上滴下,濺到了他的套裝上。我一言不發地坐著,直等到孩子把最後一小團冰激凌吃完。然後我問他:「再來一份?」他點點頭。「還要草莓的嗎?」

他說:「要香草的。」過了一會兒才又加上一句,「謝謝。」

他不慌不忙地吃起第二份冰激凌,仔細地舔著匙子,好像在抹掉指紋似的。隨後我們兩人便像父子一般牽著手穿過公共草坪,往雪松路走去。我想:薩拉和我都沒孩子;結婚、生孩子,過甜美平淡的安生日子,難道就不比這種貪慾嫉妒、偷雞摸狗的勾當和帕基斯的報告更有道理嗎?

我按響了雪松路頂樓的門鈴,並對孩子說:「記住,你覺得自己病了。」

「要是他們給我一份冰激凌的話……」他開口說道。帕基斯已經訓練他作好了準備。

「他們不會的。」

我揣測,來開門的是斯邁思小姐——一個頭戴從義賣場上買來的那種灰不溜秋的頭飾的中年婦女。我問道:「威爾遜先生住在這兒嗎?」

「不住這兒,恐怕……」

「你不知道他是不是住在二樓嗎?」

「這棟樓里沒有叫威爾遜的人。」

「哦,親愛的,」我說,「我大老遠地帶著這孩子過來,這會兒他覺得自己不舒服……」

我不敢看孩子,但從斯邁思小姐看他的樣子來判斷,我斷定他正在默默地、十分能幹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薩維奇先生該會自豪地承認他是自己隊伍中的一員了。

「讓他進來坐下吧。」斯邁思小姐說。

「真是太謝謝你了。」

我心想:不知道薩拉隔多久就會從這個門口走進這間狹小凌亂的門廳一次?現在我算是到了X的家裡了。帽鉤上那頂棕色的軟帽應該就是他的。我的繼任者的手指——那些觸摸薩拉的手指——每天都會轉動這扇門的門把。現在門打開了,裡面是煤氣取暖爐的黃色火苗,粉紅色燈罩里透出的光線穿過午後灰白色的天光,照到沙發上那面寬鬆的印花布套上。「我可以給你的小男孩端杯水來嗎?」

「真是太謝謝你了。」我記得自己剛才已經說過這句話。

「或是來點橙汁?」

「別麻煩了。」

「橙汁。」男孩堅決地說,而且又是隔了好一會兒,待她走到門口時才說了聲「謝謝」。現在既然只剩我們倆了,我便朝他望了望:他正趴在沙發套上,一副病得不輕的樣子。要不是他對我擠擠眼睛的話,我會以為他是不是可能真的……這時候斯邁思小姐端著橙汁回來了,我說:「快道聲謝謝,阿瑟。」

「他名字叫阿瑟?」

「阿瑟·詹姆斯,」我說。

「是個挺老派的名字。」

「我們是老派人家。從前他媽喜歡丁尼生 。」

「他媽已經……?」

「是的。」我說。她用憐憫的眼光看了看孩子。

「他對你一定是個安慰。」

「也是個麻煩。」我說。我開始感到羞愧:她是這麼相信我的話,而我都在這兒幹些什麼好事呢?我並沒有離會見X的目的更近一點,再說,與床上的那個傢伙打上照面是否就真的能讓我開心一點呢?我改變了策略,說:「我該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布里奇斯。」

「我叫斯邁思。」

「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好像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我想沒有。我對人的面孔記得很清楚。」

「或許我在公共草坪上見過你。」

「我和我哥哥有時候會上那兒去。」

「他該不會是叫約翰·斯邁思吧?」

「不,」她說,「叫理查德·斯邁思。小男孩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更不好了。」帕基斯的兒子說。

「你看我們該給他量量體溫嗎?」

「能讓我再喝點橙汁嗎?」

「這不會有什麼不好吧?」斯邁思小姐不太有把握地問,「可憐的孩子,也許他在發燒。」

「我們叨擾你夠久了。」

「如果不把你們留住的話,我哥哥是不會原諒我的。他很喜歡孩子。」

「你哥哥在嗎?」

「他隨時都會回來。」

「下班回家來嗎?」

「這個——他的工作日其實是星期天。」

「是教士嗎?」我暗含惡意地問道,但得到的卻是一個讓人不解的回答:「並不是。」她臉上露出一絲憂慮的神情,那神情像幕布似的懸墜在我們兩人中間,而她便帶著自己的苦惱躲到了幕布後面。她站起身子,這時候前廳的門打開,X來了。在昏暗的門廳里,我依稀辨認出一個有著一張演員般英俊面孔的男人——這張面孔照鏡子照得太多,沾著一股俗氣。我悲哀而不滿地想道:我希望她的品味更好一點才是。隨後,那個男人走到了燈光下。他左邊的臉頰上有幾塊厚厚的青黑斑,看上去差不多像是他血統不純的標記——剛才我是冤枉他了,他無論照哪面鏡子都不可能有滿足感。

斯邁思小姐說:「我哥哥理查德。布里奇斯先生。布里奇斯先生的小男孩不舒服。我要他們進來的。」

他一邊眼睛看著孩子,一邊同我握手。我注意到他的手又干又熱。他說:「我曾經見過你孩子。」

「在公共草坪上嗎?」

「有可能。」

對於這間屋子來說,他顯得過於強勢:他同印花布不協調。她妹妹坐在這裡時,他們是不是在另外一間屋子裡……或者他們打發她到外面辦事,而自己在這裡做愛?

好了,我已經見到這個人,沒有什麼理由需要再待在這兒了——除了所有那些因為見到他才生出的新問題以外:他們是在哪兒認識的?是她主動的嗎?她看上了他的哪一點?他們成為情人有多久了?多長時間約會一次?她寫過的那些話我都能背下來,「我不必給你寫信或者對你說話,在我能把話說出來以前,你已經無所不知了。不過人在愛的時候,會覺得有必要採用自己一直在用的老辦法。我知道自己是剛剛開始在愛,但我已經想棄絕除你之外的任何東西、任何人了。只是恐懼和習慣在阻礙著我。親愛的……」我瞪著他臉頰上那些粗糙的青黑斑,心想:沒有什麼地方是保險的,駝背、瘸子——他們都有激發愛情的絕招。

「你上這兒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他突然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告訴過斯邁思小姐——有個叫威爾遜的人……」

「我記不得你的面孔,不過我記得你兒子的面孔。」他失望地做了個簡短的手勢,彷彿像是要摸摸孩子的手似的——他的眼睛裡有一種高深莫測的溫情。他說:「你不必害怕我。我習慣了人們上這兒來。你儘管放心,我只想能為你效勞。」

斯邁思小姐解釋道:「人們常常臉皮太薄。」我怎麼也弄不明白他們都在說些什麼。

「我只是在找一個叫作威爾遜的人。」

「你很清楚:我知道沒這麼個人。」

「如果你能借我一本電話號碼簿的話,我可以核實一下他的地址……」

「還是再坐坐吧。」他邊說邊愁容滿面地來回打量著孩子。

「我得走了。阿瑟已經感覺好了點,威爾遜……」他的含糊其詞讓我感到不太自在。

「你想走的話當然可以走,但你把孩子留在這裡不行嗎——哪怕只留半小時?我想同他談談。」我想他已經認出了帕基斯的助手,正打算要盤問他,所以便說,「你要問他的任何問題都可以問我。」每次他把沒有青黑斑的那半邊臉對著我時,我的怒火都會增加,因為只要我一看到他那鬆弛醜陋的另一側臉頰,它就會慢慢轉開。我實在無法相信:斯邁思小姐去沏茶時,這兒的印花布沙發套上會橫流著淫慾。不過絕望總會給人一個回答,此刻絕望正在問我:你難道願意那是愛情,而不是淫慾嗎?

「你和我年紀都太大了,」他說,「可是牧師和學校的老師們——他們用自己的謊言來腐蝕他的過程才剛剛開始。」

「見鬼!我不懂你什麼意思。」說完這話後我趕緊對斯邁思小姐補充了一句,「對不起。」

「瞧,我算說對了吧!」他說,「『見鬼』,我要是惹惱了你,你很可能還會說『我的上帝』呢。」

我覺得自己惹他不高興了。他可能是個不信奉英國國教 的新教牧師,因為斯邁思小姐說過他星期天工作。可是這樣一個人竟會成為薩拉的情人,真是荒誕極了。它一下子降低了她的重要性:她的情事成了個笑柄;她本人也可能會在我將出席的下一個宴會上成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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