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

人年輕的時候會養成工作的習慣,並且自信這些習慣會保持一輩子,並經得起任何災難的打擊。二十幾年來,我始終堅持每星期寫作五天,每天平均寫大約五百個字。我可以在一年裡寫出一部長篇小說,這裡面還留出了用來修改和校對的時間。我總是十分有條不紊地工作;一旦完成了定額,哪怕剛剛寫到某個場景的一半,我也會停下筆來。上午工作時,我會時不時數一數已經寫好的字數,並且在稿紙上每兩百個字做一個分隔記號。任何一家印刷廠都用不著根據排好的版面來仔細推算我作品的字數,因為我送交的打字稿首頁上已經標好了字數——83,764字。年輕的時候,就連談戀愛也改變不了我的工作日程。戀愛得在午飯後開始,晚上上床——只要是睡在自己的床上——無論多麼晚,我也要把上午寫的東西讀一遍,睡覺時還想著它。就連戰爭都沒影響到我。因為一條腿跛了,我沒被徵召入伍,而是參加了民防隊。我從不要求值一般沒什麼事情的早班,這讓同隊隊員們十分高興,結果我得了個工作熱心的虛名。其實我真正熱心的只是我的書桌、我的稿紙以及那些按照定額井井有條地從我筆下緩緩流出的文字。要推翻我加諸自己的戒律,得靠薩拉才行。從戰爭開始第一天里的空襲,到一九四四年的V-1型飛彈 襲擊,這段時間裡的轟炸始終保持著晚上才來的習慣,這讓我感到很方便。不過我往往只能在上午見到薩拉,因為下午的時候她總不大躲得開自己那些朋友,她們採購完了東西,總想在傍晚的空襲警報拉響前找個伴兒聊聊天。有時候,她會在兩次排隊買東西之間的當兒過來,於是我們便在買蔬菜和買肉的間歇里做愛。

不過,即便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收束心思重新開始工作也並不太難做到。人只要快樂,就經受得了任何紀律的約束:破壞工作習慣的是不快樂。待我意識到我們是多麼頻繁地爭吵,我又是多麼頻繁地帶著神經質的怒氣找她碴兒的時候,我便開始明白,我們的愛情註定要完了:愛情已經變成了一樁有開始也有結束的風流韻事。我說得出它開始的那個時刻,後來,終於有那麼一天,我知道自己也說得出那最後的時刻。她離開屋子以後,我無法安下心來工作:我會把我們對彼此說過的話在心裡重溫一遍,我會煽起自己心裡的怒火或者悔恨。那段時間裡,我始終很清楚的一點就是:自己正在加緊步伐把對方拖垮。自己正在一點、一點地把我唯一珍愛的東西推出自己的生活。只要能自欺欺人地相信愛情會維持下去,我就感到很快樂——我甚至認為我這個人很好相處,所以愛情才得以維繫下來。不過如果愛情註定要毀滅的話,我倒很想讓它快快毀滅,就好像我們的愛情是一隻落入陷阱、身上流血快要死去的小動物一樣:我得閉上眼睛,扭斷它的脖子才行。

那一整段時間裡我都無法工作。正如前面提到過的那樣,小說家寫作過程中有那麼多的工作都是在無意識里進行的:在無意識的深處,當第一個字還未落紙時,最後一個字便已經寫完了。故事的細節就在我們的記憶里,我們不必去杜撰。戰爭並沒有攪亂那些深海洞穴里的東西,但是現在對我來說,有一件事情卻比戰爭更重要,也比我的小說更重要——那就是愛情的終結。它就像一個故事一樣,正在見出分曉。我說的話讓她傷心落淚,那些似乎是如此自然而然地涌到我嘴邊的尖刻話語,是在那些水下洞穴里給磨尖的。我的小說在掉隊,而我的愛情卻像倏然而逝的靈感一樣迅速走向終結。

她不喜歡我寫的前一本書,這倒並不令我感到奇怪。那本書的寫作自始至終都違反我的本意,同時也未得到外來力量的幫助。之所以要寫它,只不過是因為人總得活下去,並無什麼別的原因。評論家說它是一部匠人之作:我身上殘存的那點曾經是激情的東西悉數都在其中了。我想也許寫下一部小說時,激情會重新再來;記憶里浮現出自己從未明確意識到的東西時,我們所感受到的那種激動會再次蘇醒。然而和薩拉在魯爾斯共進午餐後的一個星期里,我卻什麼工作也做不了。瞧,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我,我,就彷彿這是我的故事,而不是薩拉、亨利,當然,還有那第三者的故事似的。我恨那個第三者,儘管我還不知道他是誰,甚至於都不相信他真的存在。

我試著早上寫作,但沒能成功;午飯時我酒喝得太多,結果下午也浪費了。天黑以後,我關了燈站在窗口。隔著幽暗平坦的公共草坪,能看見草坪北側那些亮著燈的窗戶。天很冷,只有緊挨著煤氣取暖爐才覺得暖和,但又有點烤得慌。南邊的路燈後面飄過來一些雪花,用它們粗大潮濕的手指觸碰著窗玻璃。我沒聽到有人按門鈴。女房東敲開門對我說:「有位帕基斯先生要見您。」她用「有位」這個詞表明了來客的社會地位。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還是讓女房東帶他進來。

我依稀覺得以前在哪兒見到過這對溫和的、帶著歉意的眼睛,還有這撇樣式過時、因為外面天氣的緣故而帶著水汽的長長的小鬍子。我剛把檯燈打開,他便朝著燈光走過來,兩隻近視眼費力地張望著。我站在暗處,他看不清我。他問:「您是本德里克斯先生嗎?」

「是的。」

他說:「我的名字叫帕基斯。」口氣儼然像是那名字對我有什麼意義似的。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是薩維奇先生的人,先生。」

「哦,對對。坐吧,抽支煙。」

「噢,不了,先生,」他說,「上班時不抽——當然啦,除非是為了打掩護。」

「不過現在你不在上班吧?」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樣,先生。剛剛有人接替我半小時,使我能來向您彙報,先生。薩維奇先生說到過您喜歡的報告方式,每周一次——連同日常開支。」

「有東西要報告嗎?」我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是失望還是興奮。

「並非是一張一無所有的白紙,先生。」他頗為得意地答道,同時從衣袋裡掏出一大疊紙張和信封,在裡面尋找著他要的材料。

「請坐下來吧,你讓我感到不自在了。」

「遵命,先生。」坐下後,他可以稍稍就近地看到我,「我以前沒在什麼地方見到過您嗎,先生?」

我已經從信封里抽出了第一張紙:那是日常開支的賬單,上面一筆一畫寫得很整齊,像是小學生的筆跡。我說:「你的字寫得很清楚。」

「那是我兒子寫的。我正在訓練他幹這一行。」說完他又趕緊補充道,「我不為他記任何開支,先生,除非是在我讓他負責事兒的時候,就像這會兒。」

「他現在在負責,是嗎?」

「只是在我作彙報的時候。先生。」

「他多大了?」

「十二歲多了。」他說話的口氣就彷彿自己的孩子是一具鬧鐘,「小傢伙能派用場,除了偶爾給他買本連環漫畫啊什麼的,用不著什麼花費。沒人會注意他,男孩子天生喜歡在外面溜達。」

「這工作讓孩子來做似乎有點奇怪。」

「這個——先生,是這樣,他並不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如果需要闖人家卧室的話,我是不會帶他去的。」

我開始讀賬單:

我讀的時候,他仔細地看著我。「喝咖啡的地方比我通常樂意去的地方價錢要貴,」他說,「不過為了不引起注意,這是我能要到的最便宜的東西了。」

他再次打斷我說:「啤酒的賬有點抱歉,先生,因為我不小心打翻了一隻酒杯。但那是因為有事要報告,我有點著急。您知道,先生,有時候一連好幾個星期都很叫人失望,可這回第二天就……」

我當然記得他,還有他那局促不安的男孩。我看到一月十九日欄下(一月十八日欄下一眼就能看出只記了點無關緊要的事情)記著:「當事人乘公共汽車去皮卡迪利廣場。她似乎有點激動不安。她沿著艾爾街向北,走到家咖啡館,一位先生正在那兒等她。我和兒子……」

他依舊不肯讓我自己好好看完。「您會注意到,先生,這些內容是用不同的筆跡寫的。我從來不讓兒子寫報告,怕裡面萬一會涉及什麼男女關係方面的事情。」

「你很愛護他。」我說。

「我和兒子坐在靠近他們的一張沙發上。」我繼續往下讀,「當事人同那位先生顯然十分親密,相互間不拘禮節,很是親切。而且我想他們一度曾在桌子下面拉過手。這一點我不能肯定,但是當時當事人的左手看不見,而那位先生的右手也看不見。在一般情況下,這都表明有著那種性質的緊密接觸。在一陣短促而親密的交談之後,他們步行到了一家被顧客們稱為『魯爾斯』的僻靜餐館。他們選了沙發座而不是餐桌坐下,點了兩塊豬排。」

「豬排很重要嗎?」

「豬排可以成為辨認他們身份的標誌,先生,如果他們頻繁享用它的話。」

「那麼你沒有辨認出那個男人的身份啰。」

「您往下看就會知道的,先生。」

「在觀察他們點豬排的過程中,我在吧台上喝了杯雞尾酒,不過沒辦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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