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別開生面的東方和拉美 建造文學巴比倫塔的人——博爾赫斯和他的迷宮小說

中國小說界和詩歌界對博爾赫斯有不同的看法,小說家們關注他的方法,而詩人們更熱愛他的精神。每一個眼前的東西都被他放大,神話般地放大,從而獲得了過去和歷史。人們對博爾赫斯的創新評價很高,約翰·巴思稱之為「後現代主義」。我認為博爾赫斯重新喚醒了一個新的知識體系,它讓人驚異不已,從《一千零一夜》到最現代的科學理念,縱橫交錯,博爾赫斯內置其中。有此喚醒,博爾赫斯對傳統文學,包括對中國文化,有了全新的看法。當想像力越廣闊時,他越顯精確,而其他人往往流於泛濫。博爾赫斯說:「我是一個計算音節的人。」這種大師的態度,是我創作中的一個平衡方向。

——西川

古希臘的神話里有一個神奇的迷宮,裡面的路千曲百折、錯綜複雜,這是一個傳說。然而在20世紀有一個偉大的作家博爾赫斯,他沉迷於在自己的作品裡建造一個又一個迷宮,讀他的很多小說、詩歌……就像走入了一個個撲朔迷離的迷宮。

這個建造文學迷宮的作家1899年生於當時的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城,他曾經這樣評價自己:首先是讀者,其次是詩人,最後才是作家。當他很小的時候,他就受到西班牙語和英語的雙語教育,遍閱英、西文書籍,後來又自學了法語和拉丁語、德語,年近六旬時又自學了盎格魯——撒克遜語和古斯堪的納維亞語。有這種語言優勢,博爾赫斯博覽了世界各國的文學和哲學,從中汲取營養和靈感,當他在自己的創作中如魚得水、馳騁縱橫時,你會想到他那個毀譽交加的稱號「圖書館作家」。的確博爾赫斯一生創作的歷程就是游弋於過往書海的過程,在他的創作中,現實只是一小部分。他昭示了:現實並非是作家唯一的源泉,過往的書籍同樣可以產生一個偉大的作家。

也許作為小說家的博爾赫斯才是最為人熟知的,可是在他自己的眼裡,他固執地認定自己首先是一個詩人,然後才是一個短篇小說家。他最早的創作就是詩歌,當他還不到20歲的時候,他欽佩惠特曼的自由詩,在他這時寫作的《海的頌歌》里,你可以看到惠特曼的影子。不久,他出版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面前的月亮》和《聖馬丁札記》三部詩集,他成了嶄露頭角的年輕詩人。此後,博爾赫斯轉向散文和短篇小說的創作,成就了那個為世人熟知的小說家博爾赫斯。到了晚年,當他就任國立圖書館館長時,他失明了,他說:「上帝同時給了我書籍和黑夜/這可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失明帶給他不幸,也使他重返詩壇,他由前期的自由詩轉到古色古香的十四行詩。

博爾赫斯是一個充滿了奇思異想的作家,他的頭腦中有自己的一部「沙之書」般的百科辭典,它由不同國家、不同語言的文學、歷史、哲學……組成,他從中任意取幾片就可以點染成一篇小說或詩歌,中國的、冰島的、或其他的異域東西經他之手變形為博爾赫斯的文學世界,他甚至也把他自己編織進了他的小說中,在他那個光怪陸離的文學世界裡,有永遠也翻不到盡頭的《沙之書》、有那個來自遙遠的中國文學迷宮《小徑分叉的花園》、有來自冰島古國的「鏡面世界」(《鏡子與面具》)。讀者不難從中覺出其中雖然不同但是通於一點:時間、空間是無限的,而我們只不過是站在其中的一點或者一線。這一博爾赫斯的小說哲學,隨著博爾赫斯的大名而走遍世界,成了許多人模仿的對象,差不多在世界上到處可以看到博爾赫斯的印記,在八九十年代前後博爾赫斯也在中國風靡一時,博爾赫斯的精魂常常飄蕩在先鋒小說家的作品裡。

當在培根的年代,他說:「知識就是力量。」他相信隨著人類知識的不斷增長,人類終將認識世界。可是文學家有自己的獨特世界,博爾赫斯的筆下,世界是個難以索解的謎,人在它面前束手無策:「我對我的未來一無所知。可能這是我最後一次在貝爾格拉諾街發表如此規格的講話。對此,我不清楚。」「人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路是什麼?」「哪一張弓會射出我這支箭?目標又是哪一座高山之巔?」這也是古今許多文學家、哲學家曾經提出的問題,然而世界到底怎樣,這是文人作家們喜愛的智力遊戲,還是作家眼中的世界真相,不過博爾赫斯在這個傳統上又增加了許多耀眼的文學之星。

《小徑分叉的花園》是博爾赫斯最有名的一個短篇,是一篇典型的博爾赫斯風格的迷宮小說。在這篇小說中,博爾赫斯像往常一樣沉浸在不可知論的思想中,他眼中的世界是一個謎,他從過往的書籍里尋找謎底的蛛絲馬跡,書籍提供了博爾赫斯的創作世界,在那裡,文學不再是反映現實的鏡子,它是對世界之謎的追蹤和破譯。寫《歐洲戰爭史》的利得爾·哈特、青島大學前英文教師余准博士、他的有迷宮癖好的祖先、斯蒂芬·艾波特博士……不同時空的人物構成一個奇幻的迷宮世界。《小徑交叉的花園》從表面上看來是一部偵探小說。二戰時期,一個德國的間諜——中國人余准在非常危急的情況下,為了準確地把情報報告給上司,他要殺一個與敵人陣地同名的漢學家,在敵人的追蹤下,他拚命奔逃,趕到漢學家的住處,這個漢學家沉迷於古代中國的文化中,他最感興趣的恰是余準的祖先所留下的問題——一本迷宮般的永無止境的小說,這個漢學家向余准講述那種不同時空的迷宮式的哲學。這時追蹤者到了,余准從歷史的迷宮中回過神來,向漢學家發射了最後一顆子彈,而他最後也被追蹤而來的對手所殺。它最初也是作為偵探小說發表的。現在,人們越來越關注它,並不是因為它是偵探小說,而是因為他顯示了一種小說風格,中心是小說與迷宮,小說創造了語言的迷宮,一個人可以同時跨進兩條河流的文學迷宮。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