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散落的文學之星——其他西方國家 「一切障礙都在粉碎我」——卡夫卡

始終無法解釋的是……卡夫卡的寫作藝術,那是一種似乎暢通無阻穿過原始森林的散步,又好像在一個管理得很好的花園中徜徉;一種做出正在把結打開的姿態,而實際上卻把結拉得更緊的能力,一種打開所有可以用得上的燈,卻同時把世界推入黑暗中去的力量。

——埃利希·赫勒

據說19世紀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巴爾扎克的手杖柄上寫著:「我在粉碎一切障礙,」巴爾扎克一生窮困潦倒,卻有貝多芬樂曲中與命運抗爭的英雄氣;可是20世紀的現代派作家卡夫卡的手杖柄上寫的是:「一切障礙都在粉碎我。」相隔一個世紀的時間,處在現代社會中的作家竟然感到人是如此的脆弱。

這個被一切障礙粉碎的作家卡夫卡1883年7月3日生於布拉格的一個猶太人家庭,他的一生正是奧地利社會劇烈變革的時代:國家在種種危機下動蕩不安,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下的奧匈帝國在一股股革命浪潮的衝擊下瀕臨崩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埋葬了舊的帝國,新的資產階級共和制確立,可是舊的衝突並沒有隨著帝國的滅亡而灰飛煙盡,新的國家卻帶來一層層新的矛盾;新舊矛盾交織在一起,整個社會除了危機和動蕩,看不到希望。在這樣的社會裡,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既不能固守平靜安寧的日常生活,又找不到美好生活的出路。在新舊觀念的搏擊中,在當時各種思潮的影響和啟發下,卡夫卡用獨特的筆來書寫這個異化的世界,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提供了一個醜陋不堪的世界。惶恐、不安、迷惘,構成了他的創作基調。在他的作品中,那種複雜動蕩的社會環境隱在作品的後面;透過社會現實,卡夫卡深刻思考了現代社會中人的歷史、人的本質、人的命運、人的處境、人與人及人與社會的關係,現代人的困境令他憂心忡忡;在他的作品中人無法找到作為萬物靈長的自信,惶惑不安、無能為力是人的普遍處境。

卡夫卡今天被視作現代派的鼻祖,偉大的現代主義作家,可是在他的時代,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作家,他的同時代人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創作的巨大意義。我們今天還能從整體上看到他較豐富的創作,這都要歸功於引導卡夫卡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的馬克斯·布羅德先生;卡夫卡臨終時囑託他燒毀所有的手稿,但他沒有遵照遺囑,而是整理出版了他的文稿,最終為人類留下了一筆寶貴的文學財富。

卡夫卡在他的作品中營造了「一座永無出路的迷宮」,這是他的小說的世界模式;讀卡夫卡的小說,就好像在經歷一個個令人恐怖的夢:人物言行古怪,場面變化空兀,人、物亦真亦幻,背景不明不白,氣氛蕭殺陰沉。想解其中味的讀者雖然費了不少苦心,但仍如霧中觀花、難辨真偽、難評是非。這正是這位現代派巨匠的一個卡夫卡式的標誌——非理性的夢幻性。

卡夫卡的主要作品包括《城堡》、《美國》、《審判》、《變形記》、《地洞》等。長篇小說《審判》(1918年寫成),講述的是約瑟夫·K無故受審判並被處死的故事。約瑟夫·K在30歲生日的那天早晨醒來按鈴聲吃早餐時,進來的不是女僕而是兩個官差,宣告他被捕,以後還被法庭審判有罪。他雖被捕卻仍能自由生活,照常工作。他相信自己無罪,認定是法院弄錯了。他不甘於對命運屈服,公然同法庭展開了一場毫無希望的訴訟戰,挑戰不公平的法庭。在第一次審判時,他慷慨激昂地揭露法庭黑暗,為自己的無辜理直氣壯地進行辯護,可是隨著法庭審理的進展,他日益陷入他自己的案子而不能自拔;他為了自己的案子到處奔波,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案子上,他以為總有一天能真相大白,證明自己是無罪的。為此他親自動手寫抗辯書,從各個方面來說明自己無罪。可是他為自己奔走的一切努力都等於零,冥冥之中的命運使他無法擺脫法律之網的束縛,他的抗爭失敗了。K最後毫無反抗地被兩個黑衣人架走,在碎石場的懸崖下被處死。

他的小說《判決》(1921年)表現了父子兩代人的衝突。主人公格奧爾格·本德曼是個商人,他在母親去世後和父親住在一起。他給一位遷居俄國的朋友寫信,告訴他自己訂婚的消息。寫完信他去看父親,可是父親懷疑他沒有俄國的朋友,指責他背著自己做生意,還盼著自己早死。父親接著又轉移話題,嘲笑格奧爾格欺騙,因為父親一直在跟那個朋友通信,並且已經告訴他兒子訂婚的消息。格奧爾格忍不住頂撞了父親一句,父親便判獨生子去投河自盡。於是兒子跳河而死。小說中的父親高大強壯而毫無理性,是一個典型的暴君,他僅憑几句話就粗暴地逼迫清白的兒子自殺。這個貌似荒誕的故事表面上是在顯示兩代人的衝突,而在深層次上它揭示的是在權威和凌辱之下人的生存狀況。另一方面主人公也做了一些反對父親的抗爭,試圖埋葬父親,確立自己的地位。小說通過這個獨特的故事揭示了西方社會中現實生活的荒謬性。

《地洞》(1923—1924年)是卡夫卡後期的代表作。主人公是一隻人格化的鼴鼠類動物。作品採用第一人稱自敘法,「我」提心弔膽,老是擔心會受到外來的攻擊,於是修築了堅固的地洞,並貯存了大量的食物。雖然如此,「我」仍然惶惶不可終日,總是風聲鶴唳。不斷地改建地洞,不停地把糧食運來運去,時時提防外來敵人的攻擊。它說:「即使從牆上掉下來的一粒沙子,不搞清它的去向我也不能放心。」但是實際上困擾它的是心中的衝突,無法平息內心的衝突,它只能不停地挖掘新的地道。小說反映了普通小人物在一戰前後失去安全感、生活與生命得不到保障的驚懼。

《變形記》是卡夫卡的中篇代表作,人的異化是它的主題。在中國的古典小說中有人一夢到大槐安國享盡榮華富貴的小說,可是夢醒之後他終於知道是做了一個夢。可是在《變形記》中主人公格里高列在早晨卻真的成了一隻甲殼蟲。「一天早晨,格里高列·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他仰卧著,那堅硬的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幾乎蓋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來了。比起偌大的身驅來,他那許多隻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人的思想,蟲的外形使他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的那種異化關係,親人因為他已經成了一個廢物,慢慢地對他冷漠了,親情的那層紙被戳破了。小說在這個怪誕的故事中暗示了人類的一種普遍存在狀況,人的變形,也是自我「異化」的一種寫照。而主人公變成甲蟲以後,人的習性漸漸消失,「蟲性」增加,人倒好像在動物的世界裡找到了自我。小說也表現了「卡夫卡」式的藝術特色:把最令人難以置信的、無法解釋的事件安置在最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環境中,讓悖理與合理、虛幻與現實這兩類對立的因素結合成為一個整體,描畫出一幅看似反現實實則處處現實的畫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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