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大時代的休止

「弗萊德,弗萊德·古德里安。」英俊的少年士兵面無表情地對我講出他的名字。一頭黑色的頭髮在額前隨風飄散著,閃出兩道閃爍著晶瑩光澤的眼睛,猶如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

那個年輕而驕傲的身影猶如一尊浮雕,永遠拓上了我的心中。

那是我們的初見。那時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次見面對我都意味著些什麼:它改變了我的一生,讓我的生命中擁有了值得驕傲和回味的時刻;它帶給了我一份最可珍貴的友情,並讓我的生命因此而變得有價值;它在我面前鋪開了一條通往崇高榮譽的道路,使我有機會與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人們為伍,有這個榮幸親眼見證一個新時代的產生。

但是,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拋棄這一切幸福和榮耀。

我希望自己從來就是一個默默無名的酒館老闆,在自己的酒館中醉生夢死,做這時代大潮中的一粒灰塵,被凡庸的瑣事永遠埋葬在歷史的最底端。

或者,我還可以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一個愚蠢的、怯懦的無能軍人。哪怕我的運氣糟糕到了極點,在第一次踏上戰場的時候被敵人砍成肉醬,以一個絕望的失敗的形象永遠告別這個世界,這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我不在乎,這一切我都不在乎。如果我有機會可以重新選擇的話,就讓我成為一個最鄙賤、最無知的庸人吧。我願用我美好富足的一切事物去交換那剛剛過去的七年時光,把這段真實的歷史變成一個幻象、一個夢,一段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之中的、從未發生過的時間。

否則,你要讓我如何面對這悲傷,這椎心刺骨的、讓人幾欲發瘋的絕望悲傷?

……

誰也沒有想到,病魔襲來得那麼迅速、那麼猛烈。在烈鬃城一戰之後,我們高貴的朋友弗萊德一病不起,就彷彿那最後一場絢爛的勝利燃盡了他脆弱的身軀里蘊藏著的僅有的生命力。

他發著高熱,不住咳血,什麼都吃不下去。疾病狠毒的觸角一刻不停地纏繞著他,即便是在最深沉的夜晚也會用劇烈的咳嗽攪擾我朋友的安眠,讓他無法平靜入睡。即便是最雄健的身體也無法經受得起這樣的折磨,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地衰弱下去,甚至於下午的模樣就比早晨更讓人揪心,而到了晚上,疾病的影子在他的身體里就滲得更深了一分。

在大部分的時間裡,弗萊德還能保持清醒,但這隻會增加他的痛苦。撕心裂肺的咳嗽隨時都有可能打斷他虛弱的呼吸,長時間的窒息使他的嘴唇變成了可怕的青紫色。剛開始時,米莉婭配製的止咳藥水還能發揮一些作用,可是幾天之後就再也看不見效果了。有幾次咳嗽正好發作在弗萊德服藥的時候,他的全身不住抽搐著,把混著血絲的黑褐色葯汁噴得滿身都是,看上去既狼狽又污穢。

每當見到他這個樣子時,我都痛苦得恨不得立刻死去。我寧願那個躺在床上正承受著病魔永無止境的折磨的人是我自己。那怎麼可能是弗萊德?他一直都是一個那麼驕傲那麼堅強的人,無論身處什麼樣的絕境、面對著什麼樣的敵人他都絕不會軟弱屈服,難道他不是任何東西任何人都無法擊敗的無敵勇士么?而現在,他卻被疾病輕易地擊倒在床上,就連吞下一口葯汁這樣簡單的事情對於他來說都變得艱難無比。

原本我們還希望能立刻送弗萊德回到聖狐高地,可是當我們剛剛越過國境線、來到提特洛城時,弗萊德的身體就再也無法承受任何車馬的顛簸。我們唯有將他安置在城堡中。

病房的門被悄悄推開,又被悄悄掩上,從裡面走出來的是滿面倦容的米莉婭。她的眼中全是血絲,手裡提著藥箱,神情有些恍惚地向我們走來。

在門外等候的我們立刻迎上前去。

「他怎麼樣了?」達克拉急切地問道。

米莉婭低垂著頭,什麼話也不說。

「你到是說話啊,他到底怎麼樣了?」暴躁的脾氣讓重裝步兵指揮官失去了理智。他雙手抓住米莉婭的肩膀,用力地搖晃著,沖著她的臉大聲吼道。

「你瘋了,達克拉!」紅焰和羅爾連忙衝上前去把他粗暴的雙手拉開,我一手接過米莉婭手中的藥箱,一手護著她對達克拉大喊著:「你不能這麼對待米莉婭!」

是的,他沒有權利這樣對待米莉婭,沒有人有權利責備她。自從弗萊德患病以來,善神美麗的信徒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病房和她的實驗室中。為了尋找能治好弗萊德的藥方,她幾乎翻碎了歷代名醫留下的醫學案例,甚至向土著居民們求教,想在他們近乎巫術的治療手段中尋求一些靈感。每天夜晚她都陪伴在弗萊德的身邊,即便是病人最輕微的動靜也會把她驚醒。許多次,她就那樣握著弗萊德的手掌伏在他的床前沉沉睡去,我們甚至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睡眠還是因為過度的疲勞而昏迷不醒。

最痛苦的並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深愛的情侶身患重病,而自己身為一個醫者卻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陷入死亡,這份精神上的摧殘才是最殘忍的懲罰。為此,米莉婭甚至拋棄了自己對於醫學藥理的執著,轉而向她所信仰的至高神達瑞摩斯求助。每當弗萊德服用一種新葯時,米莉婭就會跪倒在神像前虔誠地禱告。

為了得到達瑞摩斯的保佑,她甚至試圖通過拒絕進食來取悅她的神明。在這之前,她一直反對像這種把信仰和醫學相混淆的舉動,而現在無論我們如何勸說她都不願放棄這樣做。無力的絕望猶如一塊巨石,徹底壓垮了她的精神依靠,讓她像一個無知村婦一樣做出了許多荒唐事。我們幾乎已經不能確認米莉婭的神志是否正常,現在的米莉婭,無論是什麼荒誕無稽的事情,只要你告訴她這樣對弗萊德的健康有好處,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去嘗試。

這一切讓米莉婭的身體幾乎和弗萊德同時衰弱下去,在短短几天時間裡,年輕的信徒頭頂已經泛出了一層灰白色的頭髮。她幾乎是在成心傷害她自己,或許身體上的傷害會減輕她心中的痛苦。我們無法阻止她,也不知道如何阻止。或者說,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應不應該去阻止她。我們不確定究竟什麼才是對的,在為她執拗的犧牲感到痛心和憐惜的同時,誰又能否認自己的心中也一直期盼著她所做的那些荒唐的嘗試能夠奏效呢?

在死亡面前,原來我們都是如此的軟弱,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我輕輕摟住米莉婭,撫摸著她的肩膀。她消瘦得連肩胛骨都讓我覺得扎手。

「別理達克拉,米莉婭……」我輕聲安慰著她,「……他就是這個脾氣。我們都很擔心弗萊德,可這不是你的錯……」

米莉婭目光獃滯,依舊低垂著頭,彷彿根本就沒有聽見、看見我們。她兩眼驚悸地望著我手中的藥箱,似乎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米莉婭……」她的反應嚇了我一跳,我忙放下藥箱,用力搖晃著似乎陷入了瘋癲中的醫者,「米莉婭你怎麼了?你醒醒!你別嚇唬我們……」

「我不知道!」蓄積了多日的絕望和痛苦在這一剎那徹底迸發出來,猛地,米莉婭雙手緊抱著胸,蜷曲著身軀蹲下身來,用盡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病症!這都是我的錯!我的錯!那時候我以為他只是受傷的後遺症,如果我早一點察覺……我原本能救他的,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錯啊……」

「你不要這樣,米莉婭……弗萊德他……他會沒事的,他肯定會好起來的,就像以前一樣……還記得嗎?他受過多少次傷?那麼重的傷他都活過來了,這次不過是這樣的一場小病……小病。來,笑一笑,笑一笑……他肯定會沒事的……」普瓦洛急忙攙住米莉婭,想把她從地上拖起來。他的嘴裡不住口地勸慰著,可卻沒有絲毫的說服力。他拼儘力氣想要擠出一個開朗的笑容。可現在,做這樣一個簡單的表情對於亡靈術士來說似乎是一件比擊敗神明還要困難的事情。他臉上的肌肉難看地扭曲在一起,讓人看不出這究竟是哭還是笑,可滂沱的淚雨已經滾滾涌落,他卻渾然不覺。

「看看我……我在笑呢,你看,我一點都不擔心,他從來都不是個……不是個讓人擔心的傢伙……」普瓦洛的聲音悲切地扭曲著。

我再也無法承受這巨大的悲傷,傷心的淚水奪眶而出。普瓦洛的話語完全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的憂傷抽幹了我們控制情緒的最後一絲力量,周圍的朋友們紛紛撒下了眼淚,粗豪的達克拉甚至坐在地上大聲號哭起來。

「咳咳……」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從病房內傳出來。

號哭中的米莉婭立刻收住了悲聲,連臉上的淚水也沒有擦一擦就急忙推開房門沖入病房中。我們也紛紛止住了哭泣,跟在她身後擁近了病房。

弗萊德剛被疾病從他難得的安眠中折磨著醒來,他右手抵著自己的咽喉,左手拚命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就像個即將溺死的落水者在水面上掙扎著。

米莉婭連忙扶他坐起身來,一手輕撫著他的胸口,一手端過床頭的葯碗,把顏色濃郁的藥劑灌進他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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