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如酒的傷懷

我見過許多悲傷的表情。

有的人會痛哭流涕,有的人則會高聲咒罵神明,有些人失魂落魄陷入瘋癲,還有些人則將悲傷化做了仇恨、化做了傷害他自己或是傷害別人的願望。

但我面前的這個男子不同,悲傷並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您是說,克勞福……他是為了保護我,自殺身亡的?」在路易斯王子的會客廳里,我誠實地告訴了他我的真實來意。我儘可能不向這個令人仰慕的英雄隱瞞些什麼,包括我現在仍舊是德蘭麥亞抵抗軍軍官的身份。當然,為了保守秘密,我並沒有告訴王子我與弗萊德之間的友誼和我在德蘭麥亞軍中所處的地位。不管我多麼信賴這個高尚的領袖,他畢竟仍然是敵國最傑出的用兵家。

在說起克勞福將軍的死訊時,路易斯王子的表情很平靜,就像是一潭水波不興的秋池。他看上去依然是那樣的和藹可親,就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向你露出陽光般璀璨的微笑似的。

可不知怎麼的,我只覺得這是我一生之中見過的最悲傷的表情。沒有淚水,沒有號哭,也沒有失神的目光,一切悲傷有可能帶來的痛苦表情你都無法在這張臉上的找到。

包括生命的活力。

路易斯殿下生命的一部分就好像已經隨著這個慘痛的消息死去了一樣。

「這是將軍的憑證,殿下,他委託我親手把它交給您。」我從懷中取出一個銅質的酒壺,那曾是嗜酒的克勞福將軍隨身攜帶的愛物,壺中盛滿了香醇的泰迪辛諾酒。從沒有一壺酒在我的懷中存放了那麼久還沒被我喝完,甚至在這一路上我連稍稍品嘗一口的念頭都沒有動過。

如果僅僅是作為面見王子的憑證,有這個精巧的酒壺就足夠了。但我堅信只有像這樣將盛滿美酒的酒壺送到王子的手中才是將軍所希望的。

那在銅壺中芬芳四溢的,並非只是些酒漿而已。

這是那個鐵骨錚錚的男人最景仰的懷念和拳拳的心意,除了他所希望保護的那個高尚的人之外,再沒有人配品嘗這種豪邁悠長的告別的滋味。

王子殿下接過酒壺。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銘刻在酒壺上的花紋,彷彿正撫摸著與將軍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陰。

他拔出壺塞,取過一隻精緻的酒杯,開始緩緩地向杯中倒酒。一開始,纖細的酒線擦著杯壁穩穩地落如杯中,可是不一會,這道細細的流體開始隨著殿下的手而顫抖起來。它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把更多的酒水潑灑到桌面上,有些濺落在殿下的身上。路易斯殿下彷彿沒有看見一樣,依舊專著地、儘可能輕緩地,將酒水倒入杯中。

一壺酒很快就倒完了,而杯子卻還沒有滿。殿下的褲子已經濕了。

他舉起酒杯,幽幽地望著。琥珀色的液體倒映在他幽藍的目光中,泛起一道憂鬱的波浪。正如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一樣,這個出生王世的高貴年輕人在品嘗這種粗獷辛辣的甘蔗酒時,也沒有添加任何佐味的料酒。

除了喝酒,他再沒有做任何其他的動作。我不記得那杯酒他喝了多久,只知道他剛舉起酒杯時時窗外還泛著昏黃的日光,可是直到明月初上的時候酒杯還是半滿的。

就好像他要將與克勞福將軍在一起的日子一起沉浸在這杯酒里,一口氣喝下去似的。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含蓄但也是最深沉的悲傷,剎那間,我甚至希望面前這個並不比我年長的高貴青年大聲痛哭出來,或是砸碎桌椅,用暴烈的行徑去宣洩自己的感情,那樣對他來說可能會更好些。

可是他沒有。他像個真正的貴族般優雅莊重,將噬骨的痛和在酒中一口一口地吞下喉嚨。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一種堅強,亦或是一種不為人知的脆弱。只是倘若要我這樣沉默著承受這種苦痛,我非發瘋了不可。

「是他教會我喝這種酒。」忽然殿下開口說話了。自始至終,他的目光都沒有離開手中的酒杯,似乎不是在對我,而是在對自己說話似的。

「他綁架了我,在我十二歲的時候。他並不知道我是誰,只想勒索一筆錢,幫他的村子建一座水塔,然後遠走高飛,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和他成了朋友。就是那時候,他給我喝的這種酒。他說:『小夥子,只有真正渴望自由的人才會喝這種自由的酒。』酒很辣,那一晚我醉了。從此以後我的愛上了這味道。」

「救我的人包圍了他的村子,直到那時候他才知道我是誰,可他對我的態度始終沒有變。他鼓勵我去實現我的願望。在我身邊的人中,他是唯一的一個……」

「我把他從監牢里救了出來,赦免了他,在他的村莊中建起了水塔。我挽留他做我的侍衛長,做我的參謀,做我的將軍……」

「我不該挽留他的,是么?我該放他走,讓他去尋找他真正的自由。他不應該像現在這樣,不應該的……」殿下的聲音變得有些扭曲。

「他還說了些什麼,基德先生?他有什麼話帶給我么?」路易斯殿下輕輕抬起頭來,看著我問道。

「將軍說,他已經無法再繼續跟隨在您的身邊了,請您務必保重。將軍希望我轉告您,退讓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無論如何勉強,還請您舉劍迎敵。」我忠實地轉述著將軍臨終時的遺言。

「舉劍……迎敵……」路易斯殿下的雙肩微微一顫,彷彿這句話讓他受了不小的驚嚇。我看見這個絕世勇者的眼底竟流過許多複雜的神色,困惑、無奈、不忍……甚至還有幾分軟弱。

「我由衷地感謝您,基德先生。您為我們冒了很大的風險,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您才好。」路易斯王子站起身,無比鄭重地向我說道。

「像克勞福將軍和您這樣偉大的人……」我衷心地回答,「即便是作為敵人,能為你們盡我綿薄的力量也是我的榮幸。」

殿下苦笑了一下:「我無權拘捕您,先生,更無權釋放您。您救過克勞福的命,更幫助了我。我無法償還您的恩情。倘若我能夠做主,現在就應該放您離開。但是我不想欺瞞您,現在,所有通往聖狐高地的道路都已經封鎖,沒有專門的通行證件根本無法通過,我沒有簽發這種文件的權利。而且,經過街上的事情,恐怕已經有人注意上您了。我希望您能暫時留下,等度過這一陣緊張的時期。我願盡我所能地保護您的安全。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希望您能暫時成為我的侍衛長。只要是在著里德城內,您就應當是安全的。我保證,一旦情勢有了些許好轉,您隨時都可以離開,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我明白路易斯王子說的都是真的,這樣的結局已經好得超出了我的預想。我唯有同意殿下的建議。

就這樣,我成了敵國總督的侍衛長。這很有趣,從某個方面來說,我成了我自己的敵人。

就在我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厚重的木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發了瘋一樣衝進房間,另一個年長的軍官跟在他身後。

「殿下,聽說您救了一個德蘭麥亞人,曾經是第九軍團的德蘭麥亞雜種!」當先衝進來的男人目露凶光地大喊著。

這個人我見過。

還是那圍攻達沃城時難忘的一戰,除了慷慨赴死的古鐵雷斯,還有一個人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放棄援助自己的朋友,他射出的利箭自始至終都守護在古鐵雷斯將軍身邊,伴隨著那個勇敢的人一同衝鋒陷陣。

那個既忠誠於友誼又忠誠於責任的,讓人欽佩的男人正站在我的面前,兩眼紅通通地看著我。

他身後那個更為年長的人對我來說更加熟悉,烏瑟斯·德·里貝拉公爵,弗萊德身為戰場指揮官時遭遇的第一個對手,那個曾經指揮過坎普納維亞攻城戰,並在第二次森圖裡亞會戰時與我們交過手的將領。弗萊德對於他有很高的評價,稱他為「教科書般的戰場指揮官」。這個老派的貴族雖然並不擅長使用奇詭的謀略,但他在戰場上的每一個判斷都嚴謹縝密,絕不會給對手留下任何破綻。幾年不見,他的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臉也消瘦了許多。

說起來,當他在坎普納維亞城下勸降弗萊德時,我還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只是他恐怕不會記得我這個平庸的士兵的。

「您好,殿下,很抱歉在這個時候來打擾您。」里貝拉公爵面色尷尬地向路易斯王子行禮問安,「得到消息後,卡萊爾將軍情緒很激動,我怎麼攔也攔不住他……」

「你就是那個德蘭麥亞軍人,是嗎,是你嗎?」卡萊爾看起來很衝動,他完全不顧及身旁的王子殿下,徑直邁向我,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領。

「卡萊爾!」殿下厲聲喝道,「基德先生是我的客人,不許你這樣無禮。」

「是他們殺了古鐵雷斯,殿下,是他們乾的!」卡萊爾並沒有放棄自己的粗魯舉動。他的手抓得更緊了,強壯有力的大手死命地搖晃著我的身體,牽動了我的傷口,我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你敢不敢和我決鬥,膽小鬼,懦夫,我絕不會像你可恥的長官一樣倚多取勝,只有你,和我,一對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