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識酒如人

當我再次見到這支溫斯頓軍隊的將領時,他正坐在自己的帳篷中。他的面前放著一隻銅質的酒杯,杯子中溢滿了琥珀色的液體,一陣熟悉的氣味從中飄散出來。

營帳中只有他一個人,這個中年的將領服飾整齊,器宇軒昂。即便他只是坐在那裡,也如同一座高山一樣透出一種讓人敬畏的壓迫感。這是只有在戰場上經歷過血與火的考驗的人才會擁有的氣勢,與那些好吃懶做的貴族子弟裝腔作勢顯露出來的冷漠完全不同。

他揮手示意押我進來的侍衛們離開,這個命令讓那些侍衛露出了猶豫的表情。

「怎麼,先生們,你們認為離開了你們我就沒有辦法保護我自己嗎?」將軍寬厚地對著自己忠心的侍衛微笑著,「你們在想:哦,克勞福這個老傢伙已經不行了,就算他腰裡佩著一把劍也對付不了一個重病初愈連走路都打晃的德蘭麥亞人。」

「哦,將軍,我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將軍的玩笑讓為首的那個軍官連忙否認,可軍人的職責讓他仍然無法就此順從地離開帳篷。

「沒有什麼可是,先生們。」將軍滿臉堆笑地站起身迎向我們,他的口氣很溫和,絲毫沒有一個將軍的架子,「感謝你們的忠誠,可是我保證什麼都不會發生,對不對,基德中校?」

我沒想到他這個時候居然會徵求我的意見,不知道應該作出什麼反應才好,只是意外地「啊」了一聲,便沒有再作出什麼表示。侍衛軍官狐疑地打量了我兩眼,大概是我孱弱又愕然的樣子博得了他的輕蔑,他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帶領著他的部屬退出了帳篷。

「我就在門外,將軍。如果有需要,請隨時召喚我。」退出門時,他不放心地補充道。

轉眼間,帳篷里就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將軍悠然地坐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指了指對面的一張椅子示意我坐下,而後就饒有興緻地一邊看著我,一邊輕啜著杯中的酒漿,一句話也不說。這並不是我所料想的審訊場面。在來到這裡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應對一切殘酷刑罰的準備,甚至預備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掩藏那些對我的朋友們不利的秘密。可是這出人意表的沉默打破了我的預想,讓我渾身不自在。將軍的目光中帶著微微的笑意,似乎只憑著他的觀察力就能從我身上看出些什麼似的。

我有些心虛,覺得背心發涼,額頭上一陣濕漉漉的。這種不自然的沉默讓我覺得軟弱,我害怕再這樣下去,當坐在我對面的那個叫做克勞福突然開口對我說話、向我提問時,我會無力抗拒。

「五年份的泰迪辛諾酒……」我對著克勞福將軍開口說道,率先打破了這種沉靜,「濃甘蔗香型,作為一個貴族,您不是個太守規矩的人,但作為一個軍人,您很會享受。」

正要將酒杯舉到嘴邊的將軍僵住了他的動作,他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詫的神色。他向我問道:

「你也來一杯嗎?」他站起身,走到帳篷側面的木架上,取下一隻酒杯放在我面前。這整個過程他一直都在背對著我,看起來對我毫無防範,似乎我隨時都可以向他發起襲擊。但我相信這只是個假象。強烈的直覺告訴我,這個正背對著我的中年將領時刻掌握著這個帳篷中所發生的一切細微的變化,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瞞不過他。倘若我真的貿然行事,他腰間那柄看似裝飾的長劍會在第一時間穿透我的喉嚨。

他親手把盛滿了酒漿的杯子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了酒杯一眼,而後說道:「我想我必須更正剛才的話了,您不像是一個真正的貴族。」

我的話讓這個沉著穩健的中年人全身一震,他已經無法再掩飾自己驚訝的心情,脫口說道:「你怎麼知道?」

他的表現讓我有些得意,剎那間,我覺得自己打破了克勞福將軍強加在我頭上的氣勢,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佔有了一些奇妙的優勢。這樣的想法讓我逐漸堅定起來。

「很簡單……」我指了指酒杯,賣弄著我對於這種飲料的知識,「只有山賊和海盜才會真正熱愛這種自由奔放的味道,在某些方面,它甚至超過了矮人族的科卡酒,以至於上流社會把它當作下流粗魯的象徵。一些年輕放蕩的貴族子弟或許會用它顯示自己的叛逆和與眾不同,但他們絕不會不在裡面加入一些口味清淡的配酒或者香料。」

克勞福將軍咧開嘴,露出了敞亮的笑臉:「你說的對,中校,說得太好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酒杯,仰起頭將它一飲而盡,而後滿足地眯起眼,享受著美酒帶來的幸福感受。

「那些輕浮小氣的傢伙們怎麼能享受得到這麼好的東西。」他陶醉地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用一種感嘆又有些懷念的口吻說道,「或許有一個,只有一個,他是個例外。無論什麼事他都是個例外,不是么?」

我感覺得到,在這一剎間,他是完全放鬆的,對我沒有絲毫的防範。但隨即他就發覺了自己的失態,重新整理好精神,抬起頭來看著我。

「你真讓我驚奇,基德中校,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說這些。您的士兵對您很忠誠,而您卻又如此年輕。您不是個一般的人,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個什麼人呢?」

他在試探我,我警覺地想到,隨即筆直地站起身來,像一個真正的俘虜一樣大聲說:「傑夫里茨·基德,德蘭麥亞守備軍中校後勤官,除此之外,我無可奉告,將軍閣下。」

我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當他終於意識到我在幹什麼的時候,忍不住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一邊笑一邊用手指著我,就好像有人在撓他的腳地板似的,這讓我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件特別愚蠢的事情,讓我手足無措,臉上發燒。將軍笑得如此大聲,以至於驚動了帳篷外的守衛。幾個衛兵從門口探出半個身子,卻又被將軍揮手驅散了。

「坐下吧,忠誠的軍官……」好不容易將軍才止住了笑聲,他一邊抹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對我說,「……我沒打算審問你。相信我,如果有這個必要的話,我會選擇更合適的人來做。」

「我在戰場上目睹了你的戰鬥,中校,儘管當時我沒有看清你的臉,但我認識你的鎧甲。你在正面交戰中徒步擊敗了兩名騎兵,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那完全是我的運氣……」我還不太習慣於接受來自敵人的稱讚。

「那是真正的勇氣,中校,否則不會有人能夠做到這種程度。」我面前的中年將領大聲對我說,「我指的不是你殺死了多少士兵,而是你為了保護自己的國王而甘願犧牲自己的生命。儘管我們是敵人,但我必須承認,你贏得了我的尊敬。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故去的朋友……」他的眼眶有些濕潤,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讓人悲傷的往事。

「……我只是想認識你,不是認識一個俘虜,而是認識一個真正了不起的軍人,一個偉大的戰士!」他肯定地說道。

還從沒有人將我的名字與「偉大」這樣詞聯繫在一起,尤其是當一個與你站在敵對立場上的人這樣說的時候。我,傑夫里茨·基德,一個胸無大志的酒保,偉大?如果以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我會把這當成一種善意的諷刺付之一笑。可克勞福將軍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此時他正用帶著近乎尊敬的目光看著我。曾經有人說,來自於敵人的尊敬和畏懼是對於一個戰士最大的榮譽,我現在真切地感受到了這種榮譽。將軍的話語和態度滋養了我心中的一塊陌生的土壤,讓一種叫做自豪的感情生長出來。

很少有人能夠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一個被自己擒獲的手下敗將,在我看來這很難,甚至比成為一個叱吒沙場百戰百勝的統軍將領還要難。

「任何人都會這樣做的。」將軍的坦率和誠懇感染了我,我覺得自己的心裡有些什麼正在向他漸漸敞開。對於敵人的好感?我知道這很危險,但這種感情是我無法遏制的。我只能對他如實地表達我的感想:

「若一個人找到他值得為之付出和犧牲的對象,在屈辱的生存和榮耀的死亡之間就不會猶豫。我的國王正是這樣的人!」

克勞福將軍的臉上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您——我想我必須用敬稱來稱呼您了——真的和我的朋友很相似,你們真的太像了。您說話的口氣簡直和他一模一樣。如果你們有機會見面的話,一定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可惜……」將軍的口吻中透露出無盡的遺憾和嘆息。

「您的朋友一定是個遠比我高尚的人,將軍,偉大這個詞絕不是為我這樣的人準備的。」這並非是禮節上的恭維,而是發自我內心的言語。我覺得能夠成為面前這個軍人的朋友的人,一定是這世界上最高貴的人中的一個。

「他的名字叫古鐵雷斯。」克勞福將軍用傷感追憶的語調吐出了一個讓我永世不能忘卻的名字。這個帶著古典高雅的貴族氣質的名字將我的記憶拉回到三年前的達沃城下,在那場消失了無數生命的戰鬥中,那個高貴的將領為了保護他的統帥而放棄了自己生存的機會,他贏得了所有人的心,溫斯頓人的、德蘭麥亞人的……

「怎麼,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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