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夜襲,告別之役

我們的敵人是值得同情的,他們孤軍深入,沒有嚮導,沒有友軍,甚至連行軍的地圖都找不到一張,只能在一片充滿敵意的陌生土地上苦苦掙扎著,每都要在瀕臨死亡的恐懼中竭力避入睡眠,而後又在同樣恐懼的不眠夜等待黎明的降臨。在他們看來,聖狐高地上的每一顆沙子、每一捧水都是危險的。我們的襲擊讓克里特人陷入了無法擺脫的恐慌。他們曾是勇敢的戰士,在廣大的法爾維大陸上一次次以自己強大武力橫掃自己的敵人,可是直到今天他們才剛剛學會什麼叫做畏懼。那是一種從你的骨頭接縫處透出來的驚觫感覺,讓你在面對所有事物時都失去了自信。

我們的敵人在一步步走向毀滅,七天前,我們發現了一支企圖搜尋並殲滅我們的克里特軍隊。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了鬥志,每個士兵看上去都面色慘白、有氣無力。他們看上去不像是外出爭戰以敵人的鮮血換取榮譽的勇敢戰士,而像是群等死的囚徒。即便是他們的指揮官,在發布命令時也毫不自信。他的脖子神經質地轉來轉去,生怕在一轉眼間,從他身後飛出一支利箭奪走他的生命。

隨著接連幾聲硬物穿透肌肉的潮濕的聲響,兩個克里特士兵掉進了種滿尖刺的陷阱,連掙扎都沒來得及就回歸那片永恆的寂寞之中了。所有的克里特人都停住了腳步,即便是隊列後側看不見發生了什麼的士兵們也順從地停止了行軍,沒有發出一絲慌亂的聲響。不需要親眼目睹,他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近一個月以來,他們已經見慣了這些。剛開始時,他們會尖叫,會報警,會相互提醒鼓勵,擺出防禦的陣形,有的人還會想辦法將自己的戰友從陷阱中撈上來,試圖從死神手中挽救他們——當然,這樣做基本上都是徒勞的。而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那些人麻木不仁地目睹了同袍的慘死,連悲傷的表情都沒有露出一絲。

這不是因為堅強,我知道,而是因為絕望,那無法遏止的最強烈的絕望。

一個年輕的士兵從陷阱邊上經過。或許是戰友的死狀刺激了他,他忽然間尖叫起來,抽出腰間的短劍,拚命地在面前的草地上抽插敲打,嚎啕大哭著,死也不敢向前邁出腳去。他口中斷斷續續高喊著「救救我!帶我離開這裡!」不住地用劍刃挖掘地上的泥土,就好像認定了那裡有一個要命的機關似的。一旁的克里特士兵就那樣站在一邊,冷漠地看著他發瘋,沒有人上前阻止他,也沒有人安慰他——當每個人心中的恐懼都在瀕臨崩潰的臨界線上時,你能指望誰去安慰別人?

這場小小的騷亂並沒有持續很久,一個中隊長從身後敲昏了那個崩潰的士兵,把他扔在路邊。後續的軍人繼續跟隨隊列趕路,不去理睬那個率先發瘋的可憐人。四天後,我在相同的地方看到了那個士兵悲慘的下場:他跪坐在那裡,瘦得幾乎能看見骨頭,嘴唇乾裂,眼眶發黑,眼角因為乾涸而滲出了血水。在他身體周圍,所有的草都被連根拔起,我想它們成了這可悲的傢伙的食物。而在他手臂伸不到的稍遠一點的地方,草叢依舊茂盛如新。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恐懼可以讓一個人瘋狂到這種程度。他居然就在那裡寸步不移地呆了四天,直到因為乾渴死亡為止。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把自己活活渴死的人,就在距離他大約一百步之外的地方,一條清澈的小溪淙淙地流過,泛起許多水晶一樣的泡沫。

他比那些在沙漠中渴死的人更可憐,那些人一直到死都沒有放棄求生的願望,在為自己的生命掙扎拼搏。而他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喪失了掙扎的勇氣,除了絕望,他一無所有。

看到這景象,不需要任何人告訴我,我知道,我們的敵人完蛋了。

這一切都是我們親手造成,了解這一點讓我感到難受。可最讓我難受的並非是我正如此殘忍地虐殺我的同類,而是因為在我做了這一切之後,還必須抹殺掉自己的憐憫心和懺悔心,以更殘暴的行為去對待他們。原本我以為我早已與「慈悲」這個詞沒有任何關係了,可當看見那些倒霉的克里特人在地上打著滾痛苦嘶號時,我仍忍不住感覺到在我左胸堅實的肌肉之下,有一塊細小的東西在抽搐。那讓我覺得愧疚。

即便如此,我們仍然不是最殘酷的一群。在一次集中時,羅迪克告訴我,羅爾從來都沒有留下過完整的屍體。他們殺的人比我們還要少一些,但你絕對無法想像他們都幹了些什麼。被羅爾盯上的軍隊,會在井水中撈上死者的眼珠,在門邊被戰友冒著新鮮熱氣的腸子絆倒,在營地門口找到一具被蟲蟻搬空了內髒的屍體……連親手製造這一切的土著獵手們都快要崩潰了,可這無法阻止羅爾用更惡毒的方法將一種叫做「絕望」的瘟疫撒向克里特人。從這次作戰的目的來說,羅爾是我們中幹得最好的一個,就連安排布置這一切的弗萊德都無法與他相比。在我們的連番騷擾下,克里特軍確確實實在以不可遏止的速度崩壞。他們的士氣低落到了最低點,之所以尚且沒有出現逃兵,僅僅是因為單獨行動的克里特人處境更加糟糕而已。

儘管從上一次的會戰中我們可以看得出,克里特人的統帥阿·斯坦將軍一定是一位善戰的將領,可他在我們近乎卑劣的戰術面前一籌莫展。在這片對他們不懷好意的密林中,這位傑出的將軍就像是失去了眼睛和耳朵的殘疾人,只能在我們拿針刺他時才會有些激烈的反應。他曾經試圖在附近搜尋熟悉地理的當地居民充當嚮導,理所當然的,他一無所獲。弗萊德周密的安排讓我們的敵人陷於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他們只能儘可能地減少外出,加強營地內的防禦,砍伐樹木為自己營造一個儘可能安全的容身之處。克里特人的反應告訴我們,他們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很快我們就得到了消息:一支運載著糧食補給運輸隊伍在大約兩萬名士兵的護送下進入了聖狐高地,他們應當就是阿·斯坦將軍熱切盼望的東西了。事實上,我們也在等著它,因為它才是結束這次戰鬥的關鍵所在。儘管就算他們真的安然到達阿·斯坦將軍的營地也不會給局勢帶來多大的變化,但我們覺得克里特人在這片土地上呆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了。最重要的是,弗萊德向依芙利娜和她的族人保證的時間已經快要到了。

幾乎所有的伏擊都發生在夜晚,這一次也不例外。

那兩千多名土著戰士參加了這一次的伏擊,除了他們,弗萊德還帶來了五千名訓練有素的士兵。經過一個月來的鍛煉,土著朋友們逐漸學會了令行禁止,不再是那些一遇到戰鬥就只會漫無目的的衝殺的無知勇者了。他們在這些天里表現出的戰鬥天賦讓我們這些有經驗的老兵咋舌不已,當他們學會將打獵的技巧融入作戰時,就成為了一支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這片滿地滿藤、雜亂無章的叢林就像是他們的花園,在這裡他們的行動就像是山風一樣迅捷,他們可以像影子一樣緊貼著要追擊的對手而不被發現,同樣,如果他要擺脫你,你會覺得他們當著你的面使出了隱身的魔法,讓你不見蹤影。他們並不缺乏耐心,只是從沒想過把它用在戰場上。他們是最有耐心的獵手,被他們盯牢的獵物很少逃得出死亡的陷阱。

現在,他們正埋伏在各自的位置上,看著運送補給的車隊從身邊經過。

儘管和他們共同戰鬥了這麼長時間,但我仍舊無法完全識破他們的偽裝。這些看似笨拙的土著居民一進入叢林中就會展現出他們不為人知的聰明才智,我曾親眼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用泥漿、雜草和少許樹皮完成了他的偽裝,我發誓,除非你當場看著他完成這套魔法,否則就算你一腳踩在他身上也發現不了他。

黑暗中,我隱約看見一個叫做肯特的土著戰士以樹影為掩護伏在路邊,他靠得如此之近,以至於我不得不擔心押運的士兵是否會踩到他的手指。即便如此,依舊沒有人能夠發現他。

一根栓在長藤上的橫木忽然從路邊直錘過來,擊中了一匹馬的身體。那匹可憐的畜生忍不住發出痛楚的嘶鳴,發狂地掙紮起來。押運的克里特士兵警覺地向橫木飛來的方向搜索著,他們很快發現在道路左側,幾十個荒蠻之地的野人呼號著向密林深處跑去,邊跑邊做出一些挑釁的動作。

「是他們乾的,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這些剛剛進入聖狐高地的新來者顯然不像阿·斯坦將軍的部下們那麼了解這片土地的危險之處。上千名魯莽的士兵貿然闖入了這片連星光都無法透過的叢林中,向著那群逐漸消失的背影追去。

克里特人的指揮官示意全軍停止前進,等待這次追擊的結果。當然,這次追擊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如果一切順利,沒有人能向他回報些什麼。在他們消失的那個方向,弗萊德率領兩千士兵已經設下了埋伏,除了他們,還有數百名土著戰士從旁協助,他們的任務是:不讓一個克里特人回到自己的隊伍中去。

夜晚很安靜,風擦著你的耳垂輕輕搖過,將草木新芽的味道送到你的唇邊。

在風吹不到的地方,一場血腥的殺戮正在進行,或許已經完結。這自然不是我們的敵人能夠預料到的。

時間過了很久,克里特人的指揮官看上去逐漸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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