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最後的清晨

在艾克丁和其他幾個年長的部族首領的陪伴下,依芙利娜出現在營地的中央。她頭帶一頂羽冠,脖子上依舊掛著那具由猛獸的牙齒穿成的飾物,手裡拿這一柄雕刻著彩色花紋、頂端還嵌著一塊鏤空的石頭的手杖,頗具威嚴地向我們走來。

她示意人們放開我們,幾個年輕的男人不甘願地服從了她的指示。當然,他們在放開我們的時候動作並不輕柔,在給弗萊德解開繩索時,有兩個人還故意將繩子重新勒緊了一下。弗萊德並沒有介意他們的粗魯,事實上,站在他們的立場,我們可以理解他們的做法。他們有理由攻擊我們,即便在這個時候把我們殺了,我們也沒有更多的話可以解釋。我們的憤怒並不是來自針對我們的襲擊,而是因為對米莉婭讓人椎心刺痛的侮辱。

「外鄉人,你們的醫生也遭受了神罰,這是真的嗎?」依芙利娜嚴厲地對我們說。此時,她並不是那個讓人憐惜疼愛的小姑娘,而是大祭司唯一的直系親屬,所有土著居民的領袖,在場所有人中最受人尊敬的一個。

「她是自願感染疫病的,她正在用自己的身體為您的族人試藥。」弗萊德大聲說。此時他破衣爛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和我所熟悉的那個一貫英俊的年輕將軍完全不同。

「如果你們是友好的,神的懲罰為什麼會落到她的身上?」依芙利娜追問不休,她的表情看上去嚴肅得有些可怕,卻又威嚴得令人信服。

「我再說一遍……」弗萊德漸漸恢複了冷靜,聲音慢慢低沉下來。他擦去嘴角的血跡,緩緩地挺直腰肢,臉上微微露出因肌肉疼痛產生的痛苦表情,「米莉婭是為了了解神罰的威力,自願接受這種懲罰。唯有如此,她才能更好地了解這種痛苦,從而為您的族人解除這種痛苦。她就快成功了,我保證!」

「你們怎麼能證明這一點?」艾克丁在一旁大聲發話。

「大祭司還活著,而且每次經過米莉婭的治療都有好轉的跡象。」這是我們最難以證明的一點,弗萊德唯有硬著頭皮回答,「如果我們有心要害大祭司,只需要拖延在這裡什麼都不做,他就已經死了。您並不缺少智慧,先生,可以明辨是非。」

那些土著居民中最有威望的人們用長時間的沉默回應著我們,然後他們相互間輕聲說了些什麼,依芙利娜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大聲對我們說。

「我可以暫時相信你們,但從現在開始,你們不得在我們的營地中自由行走,去任何地方有要有我的族人在場。如果你們三天之內不能治好大祭司的病,就將成為倫布理神的祭品,平息神的怒,明白了嗎?」

「這樣的條件太寬鬆了?」

「倫布理神不會對他的祭品滿意的!」

……

周圍傳來許多嘈雜的叫喊聲,那些粗魯的男人們大呼小叫,表示著對依芙利娜決定的不滿。

「這是倫布理神的神器佩帶者的決定,還有問題嗎?」忽然,依芙利娜一頓手中的手杖,大叫一聲,安靜就像瘟疫一樣瞬間傳遍整個營地。剛才一切不滿的抱怨立刻消失得煙消雲散,即便有幾個人依舊心中不平,也只能不服地看著依芙利娜,一句話也不敢說。

「……只有他們做祭品,或許是不夠。但我想,倫布理神一定會喜歡一個佩帶過靈器的人做祭品的,比如說……我。」依芙利娜後面的話讓我和弗萊德吃了一驚:她居然願意和我們同生共死?不只是我們,在場所有的人都驚訝不已,嘈雜的喧嘩聲重新在人群中開始傳遞,但此時人們表達的已經是另外一種情緒。每個人望向依芙利娜的目光都帶上了尊敬的神色,這份尊敬比他們對她身邊的幾位長者還要強烈。

「外鄉人,回到帳篷中去,我要看看你們的醫生。」說完,依芙利娜向帳篷走去。我們緊隨其後。

「米莉婭姐姐……」剛走進帳篷,依芙利娜就放下了那副領袖的面孔,毫不遮飾自己的感情,撲在米莉婭的病床前低聲哭泣。

這時候的米莉婭已經蘇醒了,她溫柔地摩挲著依芙利娜含淚的眼睛,微笑著看著她:「對不起,姐姐騙了你。你的爺爺病得很重,很危險,但姐姐保證,一定會治好他。你放心,好姑娘,你放心……」

她掙扎著想再爬起來,弗萊德上前攙扶她。她皺著眉頭搖了搖頭,示意弗萊德沒有戴手套。

「我們只有三天了,米莉婭,還有什麼好怕的?」弗萊德勉力想擠出一個微笑,可這對於他已經被人打得變形了的臉來說,難度非常大。

聽了他的話,米莉婭沒再堅持。她將手放在弗萊德的手心裡,從床上站起來,緩步移動到堆滿藥物的桌邊:

「剛才在我半昏半醒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胸悶,想咳嗽卻又咳嗽不出來,這是在我清醒的時候沒有發現的。我們可能忽略了對呼吸系統的研究。僅僅因為它不通過呼吸傳播就確定它對呼吸系統沒有損害,這是缺乏根據的。弗萊德,上萬病人的生命就在此一舉了!」說這話的時候,米莉婭的眼神發亮,手中的動作一直沒有停止。短暫的昏迷讓她得了某種程度的休息,現在的她看上去比原先有精神的多了。弗萊德靜靜地守在她身邊,不停地依照她的吩咐取用某些特殊的藥材物品,或是在她的囑咐下將幾種藥物混合起來加熱。短暫的安寧讓他心情放鬆,他在愛侶的吩咐下忙碌著,享受著這片刻的幸福。

「依芙利娜,如果你的爺爺再發熱就把這藥水給他喝一瓶,當然,效果不如我親自去的好,但是……實在對不起了,只能先這樣了……」米莉婭一邊讓我取出幾個裝滿黃色液體的小藥瓶給依芙利娜,一邊抱歉地說。

「米莉婭姐姐,你別那麼……別那麼說,是我們應該感謝你。你為了我們……為了我們……」看著藥瓶,依芙利娜忍不住掉下眼淚。這時候的她看上去是那麼軟弱無力,就和一個需要保護照顧的普通女孩沒有任何區別。誰能想到,就在剛才,這個女孩在上千狂野的大男人面前救下了我和弗萊德的性命,而且是沒有任何猶豫的、用自己的命來換取我們的命。

「值得么,這麼做?」在去大祭司帳篷的路上,我捧著藥瓶,小聲地問依芙利娜,「你有可能和我們一起死。」

「我看見了整件事的全過程,基德先生。」她低聲回答著,「在得知米莉婭姐也……也生病了的時候,我也很生氣,認為你們欺騙了我。」她刻意地使用了「生病」這個詞,而沒有按照他們一貫的傳統,把這說成是「神怒」。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可你們的表現不像是在欺騙我們。基德先生,我有一雙眼睛。儘管我可能愚笨無知,但我想我分得清朋友和敵人。您和古德里安先生對米莉婭姐姐的感情是真摯的,我看得出來。而且……而且……」說到這裡,她低下頭去,臉紅了起來。

「而且……你們是羅爾先生的……朋友,羅爾先生能夠捨身守衛的人,我覺得……那個……不會是壞人。」

「米莉婭姐姐說,我可以成為你們的朋友,我想……我總應該為我的朋友做點什麼吧。如果這次真的要和你們一起死,我誰都不會怨恨。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不後悔呢……」

「……而且,我這麼做更主要是為了我的族人。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把我的族人的生命放在你們手中,放在米莉婭姐姐手中,比放在神的手中更安全。天啊,我這是在瀆神,對嗎?」她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四下張望了一下,看到四周沒有什麼人,才繼續說,「可是,真的,我真的是這麼覺得的。如果米莉婭姐姐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和我族人的生命聯繫在一起,那我也應該這樣做,這是我的責任吧。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猜測是錯誤的,那我也應該為自己的決定負責,用我生命去乞求倫布理大神的諒解,去拯救我的族人。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

「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或許是的吧,但我還不曾見過有多少身居高位的人有這樣的覺悟,把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人民如此緊密地聯繫起來,用自己的血去換取人民的幸福安康,然後再平淡地說一句:「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把這種偉大的行為當作理所當然。我只知道弗萊德是這樣的一個領袖,或許溫斯頓帝國的路易斯太子也是這樣的人。毫不誇張地說,僅僅憑這樣的一句話,我身邊的這個年少的女孩就已經有足夠的資格與當世最偉大的那些王者相比肩,絕不遜色。或許她一生都將生活在這荒僻的邊疆野土上,連一間磚石的建築都不曾見過。但她在精神層面要比許多手中掌握著數不清的繁華都市的大國君主要高貴得多。許多因為血統高貴而放肆胡行的暴君連給這個小姑娘提鞋都不配——當然,她是不穿鞋子的,這倒是個不好解決的難題。

「你很了不起呢,依芙利娜。有你這樣的朋友,我們都會感到很榮幸的……」我由衷地說,而後又促狹地加了一句:「尤其是羅爾。」

不出我的所料,小姑娘的面孔刷地紅了起來,朝霞的顏色從她的額頭一直飄到後腦勺上去了。她的臉熱得比發病中的病人還要嚴重,真忍不住讓人懷疑她是否真的感染了可怕的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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