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朋友從未離去

即使米拉澤被弗萊德刻薄的言語氣得失去了理性,也並沒有改變他身為一個有才能的用兵家這一事實。野心和瘋狂助漲了他用兵的魄力,讓他得以無視三千重裝騎兵鮮血淋漓的傷亡,毫不遲疑地投入大量步兵,希望用我們無法比擬的數量優勢徹底壓垮我們。

米拉澤遣上了兩個編製完整的步兵軍團,每個軍團的人數都幾乎和我們所擁有的全部兵力相當。我們的敵人從左右兩個側面分別包抄過來,就像是兩道傾瀉的洪流,試圖像衝垮脆弱的堤壩一般衝垮我們的陣列。

弗萊德將全軍圍成一個圓陣。在圓陣的最外側,一層盾牌手半跪在地上,將高大的塔盾豎在面前,組成了一面森嚴的金屬壁壘。這些厚重的盾牌上布滿了各種輕重武器留下的傷痕,許多人的血污潑灑在上面,鏽蝕了原本光潔的金屬外殼。它們並不漂亮,類似「鮮亮」、「燦爛」這樣的形容詞和這些沉重的戰爭武器沒有太大的關係,可那些忠勇的戰士信任它們,尤甚於信任自己的雙手。在這面銹跡斑斑的金屬牆壁面前,貴族騎士手中那些漂亮精緻、修飾著充滿藝術感的花紋的輕質盾牌就好象小孩子的玩具。它們帶著戰士的驕傲矗立在這片充滿殺戮氣息的戰場上,冷酷地目睹一個又一個生命徒勞地倒在自己面前。在這裡,它們是守護生者的城池,同樣也是紀念亡者的墓碑。

兩列長槍從盾牌手的身後探出,層疊著穿越堅盾的壁壘,如同毒蛇對著敵人亮出的鋒利牙齒,做好了隨時致人死命的準備。士兵們握著長矛的手堅定有力,彷彿他們正緊握著的是自己生命的唯一的依靠。儘管天氣已經十分寒冷,但許多有經驗的老兵並沒有戴上士兵們配發的棉布手套,而只是用幾段長布條包裹起自己的手掌,讓手指儘可能多地接觸槍柄。他們的手露在外面的肌膚粗糙皴裂,雙手的手掌邊緣長滿了繭子,厚實有力。當這樣一雙手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立刻就會知道,這是一雙長槍兵的手,絕不會搞錯。對於這些在戰場邊緣掙扎、隨時都有可能死去的人來說,長槍是他們唯一的武器。能夠更多地接觸自己的武器、更細膩地感知從槍尖處傳遞過來的敏銳觸覺比什麼都要重要。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他們緊握著的,確實是自己生命唯一的依靠。

在圓陣內側,弓箭手和騎兵們取出了各自的弓弩。在混戰的情況下,他們的殺傷面積遠比前排的長槍手要大得多。手持各色短兵器的輕重步兵侍立在他們的周圍,他們看似與這場戰鬥無關,但如果你真的這樣認為那就犯了大錯。他們隨時準備用手中的輕盾為身邊的弓箭手擋開敵人射來的箭支,並且在戰鬥進入最激烈的狀態時,我們能夠依靠的,就只有他們最後的反擊。

隨著一聲令下,我們與敵軍交換了第一撥箭雨。這種遠程攻擊的方式對奔襲中的敵軍並不是很有利,因為我們可以在這裡站定瞄準、冷靜地選擇目標。他們的人員損失遠比我們要大得多,但這個小小的優勢在巨大的人數差距面前無法得到清晰的體現。

一支箭帶著尖嘯的風聲擦著我耳朵掠過,讓我一陣耳鳴,隨後射進一個士兵的大腿。直到那個可憐的傢伙發出痛楚的叫喊,箭尾上的羽毛還在微微顫抖不停。在他因疼痛而無力繼續舉起盾牌時,另一支箭橫著扎進他的肋骨。

他的叫喊聲戛然而止,眼睛被一層灰白的顏色逐漸佔據。他努力想挺直腰桿,可肌肉只是略微抽搐了一下。然後,他輕輕地咳嗽一聲,隨著這聲致命的咳嗽,血從他的口腔和鼻孔中流出,越流越多,無法停止。

他倒下了,旁邊的一個士兵迅速上前,填補好他空出來的位置。或許是因為他倒下的地方有些礙事,那後來的士兵重重一腳踢在他的胳膊上,給自己騰出了比較理想的位置。從隊列上來看,他們應該是一個小隊的戰友,是平時在一起吃飯睡覺談論女人的夥伴。但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還會在乎這些。活著的人必須用粗暴的方法對待死者的屍體,否則,他就有可能變成第二具屍體。

這就是戰場,最泯滅人性的地方。但與之相對的,最高尚的精神往往也在這裡誕生。

隨著圓陣外圍傳來金鐵交擊的聲音,戰鬥的雙方開始了第二次正面接觸。敵人的隊列重重撞在前排的重盾上,就像流水撞擊在江心的岩石上,雖然一次次失敗地碎成粉末霧氣,但卻始終不曾停息。長槍手們堅守著自己的崗位,手中的長槍在軍官們的吶喊聲中一次次伸縮攢動,每一次出擊都意味著更多生命的流逝,而每一次收縮都帶來更濃重的血腥氣息。

原本雪亮的長槍,如今已經變成了鮮紅的尖鋒,在它面前倒下的戰士不計其數。這些特製的兇器能夠穿透細密的甲葉,在金屬片連接的縫隙間狠毒地紮下,貪婪地吮吸鮮血。儘管如此,如果僅僅依靠武器的鋒利,這排長槍陣地很快就會崩潰。真正讓我們的陣型在蜂擁而至的敵人面前屹立不動的,並非是士兵手中犀利的長槍,而是通過反覆訓練和搏殺培養出來的、那深深銘刻在他們的骨骼、肌肉和血脈中的紀律性。

長槍,這是一種僅能遠攻的武器,在五步到七步的距離上,沒有任何武器的殺傷力能與它相比,但是,一旦敵人衝過了長槍攻擊距離的底線,欺近長槍手的身邊時,他們就沒有任何抵抗能力。這個時候,他們唯有信任自己身旁的手足同胞,信任他們的劍和盾能夠在最需要的時候守護自己。他們能做的,只是無情的機械般反覆攢擊,將自己能夠抵擋的敵人殺死在面前。

如果沒有鑄鐵一般堅硬的意志和超越了恐懼天性的紀律,牢不可破的長槍陣只是一句笑話而已。

就在這戰局膠著的時候,米拉澤抓住了有利的時機,再次調遣一個步兵軍團加入戰陣。

即便是鋼鐵一般勇敢頑強的戰士,也不可能在三倍於己的敵人如此瘋狂的攻勢下穩固如初。隨著戰鬥不斷升級,終於,外圍的士兵看見了自己防守的極限。

他們開始退卻。

退卻首先是從南側開始的。

或許是某一個盾牌手支撐不住這樣巨大的衝擊力,又或許是某一個長槍手在敵人亡命的攻擊下永遠地倒下了,總之,陣地的邊緣出現了一個豁口。在敵人不住地打擊、壓迫下,這個豁口越來越大。當它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潰退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

不應該責怪我們的士兵,他們已經做得比我們預期的還要好。他們為我們贏得了很長的準備時間,在如此懸殊的勢力差距下仍然把數倍於我們的敵人抗拒在陣地外側那麼久。

但是還不夠。

每個人都知道,一旦這個豁口打開,最終就會變成無法癒合的絕症,我們的陣地就會變成敞開大門的房屋,任我們的敵人縱橫馳騁;一旦這個豁口打開,數萬敵軍就會像巨浪般湧入,用紅色的死亡潮水將我們淹沒;一旦這個豁口打開,我們一切美好的志願和清澈的願望都將在這污濁嘈雜的戰場上化為烏有,僅餘下無盡的悔恨和憤怒伴隨著陰謀者的醜惡嘴臉流傳在這個世界上。

這個裂縫需要有人彌補,這道防線在呼喚它的主人,這個陣地在崩潰。只有一個人,只有他,能夠在這個時候拯救我們。

「雷利,堵上缺口,調整陣型,重新組織防禦!」情急中,弗萊德習慣性地下達了這個命令。

是的,只有雷利,守護我們生命的友人,最牢固的防線擁有者,無可取代的將領。每當我們面對強大的敵人,總是他奮不顧身地迎上去,用他的智慧和勇氣將敵人強大的攻勢阻擋在外,給我們贏得更多休息和整理的機會,讓我們一次次地反敗為勝,不是么?

「雷利,快去,快……」忽然間,弗萊德愣了愣神,停止了他的呼喊,彷彿被一道閃電擊中,讓他失去了一切反應。他的眼睛似乎再也找不到焦距,空洞而悲傷,彷彿是在無聲地哭泣。

他想起來了。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不在我們身邊,不在這個戰場上,並且永遠也不會再出現在我們最需要的地方,用他的盾,護衛我們的生命。

我們是為了他才來到這裡,與面前的敵人戰鬥。可是,我們還沒有習慣他的離開,不是么?

我們怎麼會習慣?我們怎麼會習慣那個開朗堅韌的人從我們面前永遠地消失?

不可能啊……

冷風吹過我的臉,那涼涼的觸覺刺激著我的鼻腔,讓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算了,不必再為自己的哭泣尋找借口,那是我傷心的淚水,為了那永遠離去的朋友。那不是軟弱的印記,而是驕傲的紀念。

恍惚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回蕩:「雷利遵命,立刻增援!」

我率隊沖向那道動蕩中的防線,站在隊伍的最前方,向著這個危險的缺口。我來的正是時候,那個缺口已經擴大到可以並排擠進五、六個人的地步,幾十個敵人已經在混亂中殺入我們的陣型,僅僅是士兵們難以想像的頑強和讓我們值得慶幸的運氣才使這條防線沒有完全崩潰。即便如此,它也已經到達了崩潰的臨界點,就好象是一面傾斜的土牆,只要有人輕輕一推,它就會整條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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