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王者之死,友人之死

清晨。

查美拉鎮。

大雪。

惡劣的天氣幫助我們阻斷了追兵,不識風雪的克里特人在凄厲的北風中失去了我們的蹤跡,讓我們安然地回到了這次進攻的出發地。

我們盼望著佩克拉上校的使者已經在鎮中等待我們的到來,告訴我們他現在的處境和東部戰區的戰況。再大的困難也能夠解決,再大的逆境也能夠逆轉,但在那之前,必須讓我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上校的使者沒來,王都的消息卻來了很多。

在我們還在查美拉城門外列隊、尚且沒有進城的時候,一個侍衛軍官裹著一條厚重的斗篷,急切地迎出了門。

「公爵……公爵閣下,您終於來了,」這個高大的軍人大呼小叫地喊著,完全不顧自己的儀態,「您出征的第四天,王都傳來三封急報,每一個信使都說這消息很重要,讓我在您回來的時候馬上交給您。我完全不知道您上哪裡去了,天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謝天謝地,您可回來了……」他奔到弗萊德的馬前,忍住粗重的喘息聲和心頭的慌亂,將手中的三封封著密印的信箋送到弗萊德手中。

弗萊德撕開第一封信箋,展開信紙。大片的雪花落在信紙上,頃刻間沾濕了一片。他借著火把不停晃動的微弱光芒匆匆掃了一眼信箋的內容,忽然,面色大變。

「進城再說!」他低沉著聲音對我們說。直覺告訴我,出了大事了。

果然出了大事。

「國王陛下駕崩了!」在鎮中的臨時會議室中,弗萊德對我們說。

彷彿平地間響起一個驚雷,驚得我們說不出話來。在一段時間裡,我甚至不知道應該露出什麼表情來配合這一消息的到來。

首先感到的,是悲傷。

無疑,米蓋拉一世陛下並非是一個稱職的君主,他既無治國的智慧,也沒有統軍的才能,甚至於,他的軟弱無能讓他在晚年的時候大權旁落,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位重臣在自己面前放肆地爭搶御座的繼承權,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但是,他的確是個好人。

我只見過這個老人兩面,都是在弗萊德因為戰功受到封賞的時候。他對待弗萊德的態度和藹可親,對於我們年輕的將領絲毫沒有輕視的意思。當王都受困,情勢危急的時候,他並沒有遷怒於包圍在他身旁的臣子們,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悲哀著。兩次見面,僅僅相隔半年時間,可他已經鬚髮皆白,蒼老得不像樣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裡那麼迅速地衰敗下去,或許他真的是個平庸無能的君主,可他也真的在為自己的國家盡心儘力地操勞著。

雖然他從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但他死了,我有些傷心。這傷心並非來自我的忠誠,而是來自這可憐的老者作為一個普通人給我留下的好感。

隨著淡淡的憂愁散去,隨之而來的是焦急和憂慮。在形勢不利、戰況迫在眉睫的時候,德蘭麥亞最高統治者的大位突然出現了空缺,這絕對不是個好消息。儘管我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但我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它對這場戰爭都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另兩封信是梅內瓦爾侯爵和加列特公爵的親筆信,他們想說什麼,我想大家都知道了。」他重重地將右手拍在桌子上,發出很大的聲響,「這幫蠢貨,現在難道是干這些無聊事情的時候嗎?他們以為自己可以在骷髏堆積的王座上坐多久?」

「弗萊德,你……你打算支持誰?」我試探地小聲問道。

「支持?」弗萊德苦笑著反問我,「我們現在還有資格去支持誰嗎?東路軍音信全無,我們勢單力薄,克里特人隨時都有可能到來,頃刻間我們就有可能全軍覆沒。這個時候,我們還有資格去支持誰嗎?」

他哀嘆著將兩封掌權者的密信投到火爐中,信箋迅速燃燒起來,發出巨大的亮光,但瞬間又都化為灰燼。

野心?權勢?這大概就和這兩封信箋一樣,註定是只能浮華虛偽地爆發一次,卻註定長久不了的東西。

「依賴我們這些朝不保夕的人去爭奪他們的王位,這些人,真的瘋了……」

他們並不是瘋狂的人,甚至於,我們可以說他們比最清醒的人還要清醒許多。他們是陰謀家、權謀者,他們有著遠遠比常人精細得多的頭腦。只是,他們已經嘗遍了這世上的榮華富貴,財富、身份已經不能夠再滿足他們的慾望,他們的地位已經提升到了盡頭,他們已經在僅次於最高點的位置上呆了太久。一旦有一個機會,讓他們品嘗到一生都沒有品嘗過的極點的尊榮,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為之瘋狂。

此時,對於那遠在王都的兩個權力者而言,這世上的一切都沒有他們手邊的王座來的重要。他們的雙眼已經再看不到別處,甚至於看不到這王座的基礎、這個國家行將覆滅的現實。

「那我們該怎麼辦?」達克拉有些不耐煩地問,「總不能在這裡等死吧!」

弗萊德再一次陷入沉思。他習慣性地撐起右手,用兩根手指輕敲著自己的額頭。我們都知道,每當他擺出這個姿勢,就是在做決斷的時刻。那麼,此刻,他又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斷呢?

「不管怎麼說……」終於,他從沉思中掙脫出來,對我們說,「我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稱著風雪,我們暫時在查美拉鎮休整兩天,三天後我們向烏雲要塞進發,與雷利和羅爾會合。現在,北部兵鋒峽谷的防禦工事已經全部重新建設完成,總可以再支撐一陣;東部戰區雖然音信全無,但從敵人的兵力調動來分析,應該還沒有完全崩潰;西路的態勢最好,暫時我們還不至於完全敗落。就讓王都的那些傢伙去鬧吧,畢竟,戰爭還在繼續啊……」

壞消息並沒有就此止步,就在我們即將出發的時候,又一封急報送到了弗萊德的面前。

十五天前,溫斯頓人趁冬季冰封河道的時刻,兵分三路,連夜突襲坎普納維亞、達沃和喀格森三處城池,一舉奪取晨曦河南岸的咽喉要道。

弗萊德只是微微一笑,就把這封信撕成四半,隨風撒去。

對於我們來說,壞消息已經多到了讓人麻木的地步。即便現在天上的神祉降落到我們面前,親口告訴我們,明天世界就將滅亡,我們的反應恐怕也不會比現在更加激烈。

我們在大雪中退卻,將廣大的綠葉平原完全不設防地放在克里特人手邊。這曾是一片我們建立過功勛的土地,而現在,我們卻不得不離開。當這場大雪過去,克里特的戰士們會驚異地發現,幾天前還在他們控制的土地上大肆屠戮、彷彿要全線反擊的敵軍,一夜之間就失去了蹤跡,就像是深秋最後一片落葉般,被這場註定會到來的凜冽寒風掃落。

這場雪真大啊,整片平原被一塊靜謐死寂的白色包裹著,彷彿亡國之土已襲上喪服。

……

就在距離烏雲要塞還有四天路程的時候,一個人高喊著弗萊德的名字闖入了我們的隊列中。前列的士卒們試圖用刀劍阻止他,卻被他推開了。當其他人準備殺死這個衝撞軍隊的人的時候,他無力地昏倒在雪地上。

看到這個情形,我連忙跑過去查看那人的情況。當我摸上他的手臂時,看見他手掌青紫,帶著嚴重的凍瘡。他的衣服很單薄,身上的血跡已經被雪水浸泡得有些模糊,但那大片紫紅的顏色依舊觸目驚心。

我翻轉過他的身體,看到了他的臉。

「醫生!快叫醫生!米莉婭,快來,準備急救……」

我抱起他的身體,用盡我全身的力氣跑向後方。

「支起一架帳篷,要快!」

我從我的馬匹上抽出一條毯子鋪在地上,把他扔在上面,然後捧起地上的雪在他四肢上不住揉搓。

「在周圍圍成一圈,擋住風雪!」

米莉婭還沒有來,我仍在緊張地救助著。我發瘋一樣揉搓著他露在身體外面的皮膚,汗珠從我的額頭上滴下,到那個昏迷不醒的人的身上,驚悸地濺起一片水光。在我的揉搓下,那人原本僵硬冰冷的皮膚漸漸變得柔軟,代表著血液流動的肉紅色在他的部分肌膚上重新出現了。

我緊張,我害怕,我用盡一切方法救治著眼前這個人。我必須如此,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我們忠誠的戰友,現在應當陪伴在雷利身邊鎮守烏雲要塞的軍官,以血腥暴虐地戰鬥著名的戰士,「亡靈匕首」部隊的指揮官,羅爾。

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尤其是這樣出現在我們的面前。看他目前的光景,距離死亡幾乎只有一步之遙。如果我們沒有從查美拉撤離,如果我們沒有選擇在風雪中趕路,或者說,如果我們遲一步經過這裡,我們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這個羞怯內向卻又勇敢無畏的人了。

米莉婭終於趕到了,片刻之後,帳篷也已支起。看到米莉婭做出表示平安的手勢,我終於鬆了一口氣,癱倒在地上。

在就地安營後,我們來到羅爾的帳篷外。大家相互看著,臉上堆滿焦慮,一句話也不說。每個人心裡都知道,在這個時候看到羅爾以這樣的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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