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無意義的勝利

「佩克拉上校,一切就拜託您了!」在查美拉鎮城外,弗萊德鄭重地向著佩克拉子爵說道。經過查美拉城下的一戰,子爵十八年來未曾變更的中校軍銜終於獲得了晉陞,並毫無疑義地成為了弗萊德麾下的中路軍中最重要的一名參謀長官,並在現在這個危急的時刻被委以重任務:

他將率領中路軍所屬貴族私兵及第九軍團大部共約一萬兩千人,奔赴暗影堡,馳援卡特萊克將軍麾下被困的東路軍。

「請您務必保存打開克里特人的包圍圈,將東路軍現存兵力帶到翁伯利安山谷,組織第二條防線。我軍的生死存亡,全在閣下您的手中了。」

「請您放心,將軍閣下。下官必將全力以赴,不負閣下的重託。」佩克拉上校直了直脊樑,又關心地說道,「比起我們來說,閣下您的安全才更令人擔心啊。」

的確,在奪取查美拉城一戰之後,我們雖然就地補充了兵員,但士兵的數量依舊不超過兩萬人。佩克拉上校一走,弗萊德手中就僅存不足三千的輕騎兵、四千裝步兵以及少量的零散部隊。我們要依靠僅存的這一點微薄的力量維護現有的防線,保證軍隊的補給,同時還要牽制克里特人的強大兵力,讓他們無暇進一步加大圍剿東路軍的力度。從表面看起來,這無異於以卵擊石,幾乎是不可能作到的事情。

可如果這支部隊包括剛剛在查美拉城下建立功勛的「星空騎士」,羅迪克組建於坎普納維亞城保衛戰、多年來在戰場上功績顯赫、有著「思戀之牙」美譽的長槍部隊,以及與之同期建立、達克拉的嫡系部隊、比諸大陸各國最強的步兵力量也未嘗多讓的重裝步兵,情況或許會有不同。更何況,指揮這支部隊的,是近年來升起在法爾維大陸最閃亮的一顆年輕將星,唯一能和溫斯頓皇太子路易斯相提並論的傑出統帥,我終生的摯友,弗萊德·古德里安。

如果還有什麼人能夠完成這一不可能的戰場奇蹟,那一定是我們,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還記得我在查美拉城下對您說過的話么,佩克拉上校?」弗萊德說道,「如果你真的擔心我的安危,那就請早一點救出卡特萊克將軍,然後回到這裡……」

「……萬事拜託了……」我的朋友嚴肅地說,他的話語中帶著無限的託付和信賴。那是一個軍人對另一個軍人的無比信任。這信任的力量足以讓我們將自己的生命交到別人手中,絲毫也不會猶豫。

「下官一定遵命!」佩克拉上校對弗萊德舉刀行禮,轉而笑著問我:

「中校,您不介意送我這個老傢伙一程吧?」

「這是我的榮幸,長官。」

我和他並轡走在軍隊的前頭,與身後的士兵們刻意保持了距離。

「中校……」佩克拉上校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

「長官,您想說什麼?」

「……如果,我是說如果,四十天後我們還沒有回到查美拉鎮,請您務必勸說古德里安將軍撤回兵鋒峽谷。」他咬了咬牙,終於把這話說了出來。

「您的意思是……」我有些疑惑。

「我沒有任何意思,中校!」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浮躁,略帶粗暴地打斷了我,「我只是說如果……您知道,這只是個假設而已。按照常理推斷,如果一切順利,最多四十天後我們就可以得勝歸來。如果我們真的沒有回來,請您務必以將軍閣下的安全和整個戰局為重,勸說閣下將全軍撤回峽谷。不怕您恥笑,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心慌而已。見鬼,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吧,說不定一切順利,十五天後我們就回來了。」他有些懊惱地抱怨著,在馬背上歪歪斜斜地搖晃著。此時的他看起來真的一點也不像是個軍人。

「您為什麼不親自對將軍說這些?」

「我不知道,中校,這只是一種感覺。和雖然將軍閣下很年輕,但與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根本想不到這些,似乎……似乎一切勝利都是已經預定了的,讓人覺得心裡很踏實。當著他的面,這些話我……我說不出口。而您不一樣,中校。和您在一起我感到放鬆,原諒我的放肆,說實話,您是個那麼可愛的小夥子,總是讓人忍不住要把一切告訴您。幸虧您不是女人,中校,否則您一定會掏空我心裡所有的秘密,然後滿大街地散布——我們知道,女人就喜歡這樣——那時候,我可就真的名聲大臭了……」

聽了他的誇讚,我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沮喪,只能向他保證,如果這些我們不願看到的情形真的出現了,我一定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那您就請回吧,中校。和您交談真是讓人感到高興。哦,對了,我的秘密請您千萬要保守住啊!」

「秘密?是關於那個平民軍官的事情?」我實在看不出這件事情有什麼好保密的。

佩克拉上校看上去有些尷尬,臊紅了臉喏喏地說:「不是這個,我是說……我是說……我在戰場上尿褲子的事情……」

……

如何用不足九千人的軍隊去維護幾乎貫穿了半個平原地區的防線,同時還要吸引不下四萬的敵軍,讓他們無暇他顧?

弗萊德的回答是堅定的:進攻。

是的,唯有進攻。

只有進攻才能吸引住克里特人的注意力,只有進攻才能讓克里特人摸不清我們的虛實,同樣,也只有主動進攻才能把選擇戰與不戰的機會牢牢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讓我們在這極度不利的局面下能夠儘可能地掌握主動。

進攻並不意味著與強大的敵人正面衝突,恰恰相反,正因為發起進攻的是我們,所以我們有權利挑選比較弱小的對手。

首先,我們選擇了查美拉東南角的蒙加地羅鎮。從表面上看,選擇這裡作為攻擊點似乎並不明智:這並非是一座小鎮,擁有將近兩千人的守軍,對於兵力不足的我們來說,是一塊難啃的大骨頭。可是,正因為如此,弗萊德才將他的指揮棒指向了那裡。

只有拿下蒙加地羅,克里特人才會真的相信這是一次奪取領土的戰鬥,而不是虛張聲勢的一次佯攻。

戰鬥並不像預計的那麼艱苦,克里特人對我們的到來全無防備。在這次精心安排的夜襲中,我們只用了很小的代價就攻上了城頭,甚至連發警報的時間都沒有留給敵人。當全身重甲的達克拉手持戰錘在大開的城門口大聲呼喊的時候,戰鬥事實上就已經結束了。在弗萊德的安排下,我們沒有在蒙加地羅南部埋伏兵力。潰散的克里特人就如同綿羊出圈般從大開的南門中逃竄出去。如果他們能夠振作精神,及時地調整好隊列整齊有序地撤退,或許會保全更多的性命。但是對戰爭和死亡的畏懼讓他們忘記了紀律和陣型,就像一堆雜亂的石頭,散落在空曠的草原上。

而在草原上,還有什麼會比一支閃爍著危險的魔法光芒的騎士更加危險呢?

「星空騎士」們每百人為一組,殘忍地獵殺著每一個從眼前晃過的人形獵物。他們高呼、他們屠戮、他們飲血,他們將「星空」這個名字牢牢地釘入每一個膽怯的倖存者心中,讓這些曾經勇敢的人即便到了垂暮之年也不敢獨自行走在明亮的星夜之下。

星空,這個美麗的辭彙此時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血腥意味出現在人們面前,照耀出一片血色光輝。

「……當星空發出妖異光芒時,大地便布滿鮮血。戰士的生命失去了神明的憐憫,哭泣著隕落在荒原之上……」數十年之後,當我有機會踏上克里特人的土地時,從一個吟遊詩人的口中聽到了這樣的詩句。那溫柔的字眼只是浪漫無知的學堂少年想像力的極限,它們永遠也無法描繪出當時的場景。與我一同遊歷的夥伴回想起這個夜晚的時候,不由得顫慄地詢問自己:

「我們那時怎麼能做到那麼殘忍?」

那是只有身處其境才會爆發出的暴虐心理,那是一群人在極端的危險和絕望中本能力量的最大發揮。是的,面前的敵人微不足道,但在他們身後的是數萬敵人。每多殺一個人,我們的生機就會多一分。在這種情形下,不由得一個正常人不變得瘋狂。

這個血腥的夜晚很快過去,我們的傷員不足三百,斃敵接近一千五。

大部分敵人都死在城外,有的逃兵甚至在連續翻過三座小山頭之後仍然被追襲的輕騎殺死了。

輝煌的勝利,總是堆積在無數屍骨上的。

佔領了蒙加地羅之後,我們在保證當地居民生活底線的前提下儘可能地徵收了餘糧和過冬衣物,除了能夠帶走的部分,其他的都被我們堆積在城外,付之一炬。而後,我們破壞了城牆、燒毀了倉庫,扒壞了鎮子上九口井中的六口。

做這一切的時候,弗萊德在哭泣,我在哭泣,紅焰在哭泣,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哭泣。

我們剝奪了鎮子上的人們平靜安逸的生活,我們無法補償他們。即便是克里特佔領軍也不曾做過這麼殘暴的事情,讓他們在從此之後很長時間裡只能過著饑渴貧寒的日子。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保全他們最基本的生活所需,讓他們不至於當著我們的面唾罵我們、反抗我們。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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