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紫羅蘭之隕

推開房間的大門,我們看見普瓦洛正跪在床前,痴痴地望著躺在床上的那個人。床上正躺著的,是美麗的黑暗精靈埃里奧特。她毫無意識,緊閉雙眼,嘴唇因乾涸而裂開,泛著不健康的白色。短短几天時間,她已經由一個英挺強健的女戰士變成了一具幾乎完全枯萎了的身體,唯有鼻腔間不時傳出的微弱氣息才能證明,生命尚未離開她的肉體。

如果不是黑暗精靈的身體構成與人類有不小的差異,克里特人那狠毒的一槍或許已經穿透了埃里奧特的心臟。但也是因為相同的原因,我們能找到的所有戰地醫者都無法救助這可憐的生命。他們徒勞地使用著只對人類才有效果的各色藥劑,試圖彌合埃里奧特身體上的可怕傷口。這完全沒有用,美麗異族少女身上的創傷仍在持續惡化,她的左胸被槍矛完全地穿透了,裡面那些不知名的臟器受到了不知什麼程度的破損。我想,她之所以還活著,或是因為受了某個善意的神明的照顧,讓我們及時地制止了她傷口上鮮血的噴涌。

當蘇醒的普瓦洛得知埃里奧特還活著,不顧自己同樣身受重傷,掙扎著來到愛侶的床邊,一步也不願走開。黑暗精靈瀕臨崩潰的生命終於點燃了亡靈術士的愛情之火,這火焰燃燒得如此熾烈,似乎用來作為燃料的,是他原本就十分虛弱的生命力。

吃飯的時候,普瓦洛的目光始終溫柔地投向埃里奧特的面頰。睡覺的時候,普瓦洛扒在床邊,緊貼著埃里奧特的秀髮。甚至於當普瓦洛傷病發作,大口噴吐鮮血,幾乎昏厥的時候,他的手也一直緊緊攥著埃里奧特的手指,一刻也不願鬆手。我們試圖強拖他離開這個房間,將他拉到應當屬於他的病床上,可執拗的銀髮青年一次次暴躁地用刀劍驅逐了我們,把自己和埃里奧特一同反鎖在房間中,無論我們如何敲打都不予理睬,這才徹底打消了我們的念頭。

昨天,普瓦洛頭一次大聲祈求死亡女神苔芙麗米蘭斯收回她伸向埃里奧特的手掌。原本年輕的亡靈術士從沒對棲身於永恆的幽暗之界的偉大神祉有過任何依賴,儘管那是他天生力量的源泉。他不住地流淌著淚水長跪在地上虔誠求告,他願意以一切代價換回埃里奧特的醒轉,哪怕是他的生命、他的自由、他的靈魂,甚至是唯一支撐著他走過人生最艱難旅程的魔法力量。那已經不再是我們所熟識的普瓦洛·喬納斯,那個帶著神明印記的神選之子,那個輕浮放蕩的亡靈術士,那個指引所有迷失的亡靈踏上永遠歸途的、受人尊敬的「亡者的道標」,而是一個因愛人一步步踏入死亡而無助的可憐青年。

「啪!」達克拉推門的時候手上稍重,在門上拍出了少許聲響。

「噓……」普瓦洛轉過頭來,神經質地制止達克拉發出哪怕一絲細小的聲音。他的面色蒼白憔悴,俊美的面龐上已經長滿了亂糟糟的胡岔,原本銀色月光般的秀髮此時灰暗粗糙,亂蓬蓬地堆積在一起。他的眼眶深陷,眼睛中布滿血絲,顴骨因瘦弱高高隆起,面頰的皮膚上泛著因疲憊和傷病而產生的不健康的青灰色澤。無論他身體上的哪一個部位都在誠實地向我們宣告他的衰弱,但和他身體上的健康相比,我更擔心他不正常的精神狀態。

他的眸子中燃燒著不正常的神采,雖然像兩團烈火般熾熱,卻讓我們找不到它們的焦點。他恍惚地瞟了我們一眼,似乎是想笑,面部的肌肉卻僵硬得不住抖動。最糟糕的是,他似乎確信了自己正在微笑,和氣地輕聲說:「你來了。」他游移不定的目光讓我們無法確信他在和誰說話,那個他口中「你」到底是我們中的哪一個。

「普瓦洛,你……還好嗎?」凱兒茜女性特有的善良心理讓她忍不住關切地問候。在這之前,我不知道這豪爽的女海盜會有那麼溫柔的一面。

「我們很好。」普瓦洛木然的表情下發出歡快的聲音,這情形讓人覺得恐怖又辛酸,「你看,埃里就在這裡,她睡著了。我們都很好。沒什麼好擔心的,真的,有我陪著她,沒什麼好擔心的……」

他不住口地絮叨著,一再用微弱的聲音重複著「沒什麼好擔心的」這幾個字。他的嘴唇偶爾會不自然地抽動一下,不知是因為悲痛還是因為瘋狂。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看著他這個樣子,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普瓦洛,你該休息。」凱爾茜面色悲切,眼含淚花柔聲說。

「我正在休息。你看,埃里就在這裡,我們……我們正在休息。」普瓦洛沒頭沒尾地回答。他說完這句話便轉回頭去,伸出右手輕輕撫摸著埃里奧特的嬌柔的臉,嘴裡哼著不知在哪裡流傳的溫馨歌謠。一旦看向埃里奧特,他的眼睛頓時柔和的就像是一團秋日的暖陽,帶著無限的眷戀和讚美。

他小聲哼著,哼著,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可是淚水已經滴落到膝下的土地里,將一片黃土浸潤成暗淡的顏色。

「當時很亂……」普瓦洛的聲音冷靜得就像是一片水晶打磨的鏡子,「我對紅焰說,我要去幫幫傑夫的忙,就帶著人離開了。我不想帶著埃里,可她非要跟著來。她說,有我保護她,她就不會有危險。」

「可她卻替我受了這一槍。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槍從她身前刺入,然後再從她身後穿出。她真傻,不是么?這個傻丫頭。那槍是刺向我的,我應付的來。我是個了不起的術士,一把長槍怎麼會刺傷我?她說過的,有我保護她,她就不會有危險。可她偏偏要轉過頭來救我。她真傻,對么?」

「普瓦洛,你累了。」弗萊德伸手扶住亡靈術士的左手,想拉他起來。這時的普瓦洛忽地從地上跳起,奮力推開弗萊德。

「讓我們單獨呆會,求求你們了,讓我們單獨呆會!」他忽然大喊起來,「埃里一直希望和我單獨呆著,你們不知道嗎?在舞會上,在餐桌上,在戰場上,她一直希望和我單獨呆一會。我曾經一次次地拒絕她,可是現在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你們就離開一會,讓我們單獨在一起,好嗎?」

看見他這個樣子,我們怎麼敢離開?我不知道如果我們離開普瓦洛會幹出什麼事來。如果埃里奧特真的遭到不幸,他或許會緊隨其後干下什麼傻事。這種事他做的出,我知道,儘管普瓦洛平時表現得像個輕浮浪蕩的傢伙,但一旦他衝動起來,就完全不會在意自己的性命。這一點,當初弗萊德從溫斯頓人手裡救下他時,我們就已經領教過了。

「我們是來給埃里送葯的。」我從眾人的身後站出來,手裡捧著一碗濃濃的葯汁,「不管出了什麼事,先讓埃里喝完了葯再說吧。」

這時的普瓦洛就像被催眠了一樣,眼睛裡只能看見那葯碗。他小心地把碗端到床前,儘力地扶起埃里奧特,用勺子輕輕舀起湯汁,放在嘴邊輕吹了兩口,然後緩緩地、小心地送到埃里奧特的口中。

「埃里,張開嘴,乖,當個好孩子……對,這樣就好,慢一點,慢一點……你這個小饞貓,小心燙著……」

只有一小半的湯藥被埃里奧特咽下去,大部分都沿著她的嘴唇流出來,將她的衣服和床褥浸濕了。可是普瓦洛渾然不覺,依舊一勺一勺地喂著她,不時地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從他的話語中我們聽得出,在他眼中所看見的,並不是眼前這個完全沒有知覺、只能依靠本能吞咽食物的埃里奧特,而是一個活潑可愛、清純美麗的幻覺。

「好點了嗎?」喂完了藥劑,普瓦洛小聲問,雖然沒有任何人回答,但他仍然滿意地點點頭,摸了摸埃里奧特的頭髮,「……那就好,你好好休息,等你痊癒了之後,我帶你到寶石花平原上去看花,看紫羅蘭。你不是最喜歡紫羅蘭的嗎……對,只有我和你。我們不告訴弗萊德他們,自己偷著去。聽話,乖……」此時的普瓦洛已經完全分不清現實和幻想了,我們真的沒有想到,他的悲傷來得如此強烈,以至於扭曲了他原本強韌的理智。

凱爾茜再也忍不住,捂著臉衝出門去。遠遠地,我聽見她悲傷哭泣的聲音。紅焰隨後也走出去,安慰著他的愛侶。我和弗萊德憂愁地對望著,為我們朋友的瘋癲而傷心。

普瓦洛此時又將埃里奧特在床上安置好,將空碗送到我面前。

「謝謝你,傑夫,請你告訴醫生,埃里的傷口該換藥了,她說她覺得有點疼。要是沒什麼其他的事情,大家就請回去吧。埃里想睡會。」

再沒有什麼理由可以讓我們留下,我頹然地接過碗,和大家一起滿懷憂慮地離去。我們沒有任何辦法能夠幫助我們可憐的朋友。雖然他還活著,可是他的心正在隨著埃里奧特慢慢地死去。什麼也挽救不了他,我們不能,甚至他自己也不能。他的世界已經完全因為黑暗精靈的受傷而崩潰,再沒有絲毫的理性可言。除非埃里奧特的傷勢好轉,恢複健康,否則,我認為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將我們的朋友普瓦洛帶回給我們。

而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甚至不能盡到一個友人的義務,和他一起分擔這有可能是最後的痛苦。

……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達克拉的腦袋重重地撞著牆,懊惱地大叫,「普瓦洛這樣下去不行!」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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