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動蕩的城池

在戰場上,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堅信,我們會勝利。

弗萊德在他高大的戰馬上,將「墨影」高高舉起,沿著外城城牆的邊沿狂奔而過。隨他的馬蹄踏過哪裡,哪裡的天空就滾過振聾發聵的呼喊聲:

「必勝!必勝!必勝!」

如果這個大陸上最強大的戰士已經倒在了我們腳下,那麼還會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們前進的步伐?

是的,我們,必勝!

進攻重新開始了,這將是一輪不死不休的戰鬥。城,對於士兵來說,這是一個意味著雄壯威嚴高高在上的辭彙,是一個蔑視武器蔑視鮮血蔑視生命的莊嚴存在,是人類為圍困自己殺戮同胞創造出的一個反對自然的畸形怪獸。

而現在,城在動搖。

它的磚石沒有鬆動,它的高度不曾降低,他的根基依然穿過泥土的肌膚牢牢抓著大地的骨骼,可它的心已經在動搖了。

它或許已經感到,對於這支剛剛創造了奇蹟的軍隊來說,沒有什麼不能征服的!在他們高舉的刀槍面前,城,不過只是一塊堆得高一些的磚頭罷了。

第一架雲梯搭上了城牆,一個瘦小靈活的身影在上升,他的身軀越過的牆頭的垛口,他出刀了,刀上有血,然後,他被刺中胸口。如果是在半天之前,他或許已經絕望地從城頭掉落,然後成為城牆下某個不為人知的靈魂了;但現在,必死的戰士帶著握住了扎進身軀的長槍,用盡最後的力量縱身躍入城牆,用自己逐漸失去熱度的身軀壓倒面前的敵人,為身後的戰友沖開一個微小的空隙。

當對勝利的渴望已經成為一種本能,即便是最卑微懦弱的人也會慷慨赴死。

我們在戰鬥,敵人也在戰鬥。我終於看見那金髮的王子放下了將領的矜持,以一個戰士的姿態去戰鬥。看著他的身姿,我覺得他即便沒有王室的血統和統帥的地位,也絕對會以一個勇者的身份譽滿天下。他手中的騎士劍明亮剔透,甚至連鮮血都無法玷辱它的光彩。它一次次揮向城頭最勇敢的戰士,用他們的名字增添自己的光輝。如弗萊德在坎普納維亞所做的一樣,這智勇雙全的領袖總是出現在戰場最危急的地方。即便是在拚死搏殺,他似乎也在放射著太陽般的光輝,每當他的身影閃過,都會引起一陣驕傲的喧響:

「勇氣!光榮!勝利!為殿下!」

彷彿與那個人並肩做戰是他們畢生的榮耀。而後,那些穿著與我們不同服色盔甲的戰士們會變成我們所不願見到的強大軍人,把剛站穩了腳跟的攻擊者重新逼退。

「真正優秀的將領,不僅是用智略指揮士卒獲得勝利的人,而且會成為部屬的信仰,讓他們甘願為之赴湯蹈火,用生命去捍衛他的姓名。」弗萊德讚許地說,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個贏得了他的尊敬的傳奇般的對手,「路易斯王子就是這樣的人啊。」

對他的這番話我不懷疑,但他漏掉了一個同樣享有這句至高評價的偉大的人,那就是他自己。弗萊德曾經在同樣不利的局面下做過相同的事情,不,他甚至做得更好。

「可是,我會贏,傑夫,勝利是屬於我們的!」他的眼神帶著執著的熱望,那是完成一個畢生宿願的熱望。打敗他,然後把這場戰爭結束在自己手中,這或許是他現在最大的信念吧,我猜測。

無論敵人如何英勇,勝利的天平都在無可挽回地逐漸向我們傾斜。越來越多的人越過壁壘的防線,與我們的敵人混戰在一起。甚至局部區域已經開始將敵人向後方逼迫。倒在戰團中的不僅是那些固守崗位的步兵,還有穿著鮮艷鎧甲的騎兵。在這馬匹無法正常移動的城牆上,所有的騎手都只能放棄身為一個騎士的尊嚴,和步兵一同戰鬥。此刻,他們的生命並不比別人更值錢。起碼,那些維繫著他們生命的體液的顏色與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當血與血交融,倒下的人們和平地共同尋找自己靈魂最終的歸宿,身份與國別不再會阻礙他們友好地相處了。

在我和紅焰都迫不及待地要求集結最精銳的兵力做決定性的衝鋒時,被弗萊德阻止了。

「要有耐心,朋友們,城裡最起碼有八千守軍,他們的力量遠不止於此。」弗萊德向我們解釋著。

「可我們幾乎已經勝利了。」我說。

「如果是這樣,」弗萊德回答我,「即使不再增添攻城軍隊的數量,我們也可以取勝,這樣不是更好嗎?如果我猜對了,溫斯頓人還有後手,那麼即便現在就遣上主力,我們也仍然無法一鼓作氣拿下城池。」

「如果是這樣……」普瓦洛不解地問,「那他們為什麼要做出這麼危險的舉動?」

「為了試探我們的底線!」弗萊德轉頭告訴我說,「在有把握打退可能出現的更強大攻勢的情況下,適當地示弱可以讓貪功的敵人過早暴露出自己的全部實力。這時候迎頭痛擊可以徹底打消敵人的士氣,甚至有扭轉戰局的奇效。這其中的分寸需要把握的很準確,只有真正的良將才敢使用這種方法。」

「那你也在試探他們的底線吧。」我的頭腦一閃,彷彿抓住了點什麼。

弗萊德看著我,讚許地點了點頭。

「不過……」他轉過頭去,望著城頭,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地說,「敢把示弱姿態作得如此過火,甚至連自己都不惜以身犯險,這需要的可不僅僅是膽量,更是對防線彈性的深刻了解和對預備隊莫大的信心啊。」

「如果是這樣,我們永遠也無法獲勝。」聽了弗萊德的話,紅焰氣餒地將手中的刀插在地上。

「的確,如果只是這樣,我們是不可能獲勝的。」弗萊德微笑著。「所以我們的任務只是拖住他們的腳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人類都是些陰險的傢伙……」紅焰的口氣有些忿忿,但臉上並沒有什麼不快的神色。

……

儘管我猜對了,但我仍然不敢相信。這場已經讓幾乎八千人喪命的殘酷戰鬥居然只是兩個強者之間的相互試探。戰爭,讓身居統帥高位的人有了更多決定被人生死的權利,也讓在戰場第一線的士兵的生命更加卑賤。我心裡湧上一陣震顫,繼而是厭惡。這份厭惡並不針對某個人,更不可能針對我的朋友——他比任何人都更沒有接受厭惡的資格,他和路易斯太子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遵循著這場戰鬥的規則而已——我也不知這份厭惡針對的是什麼人,或者是什麼事,如果有的話,那應該是戰爭本身,是那操縱著人們的生命軌跡、抹殺了高尚的偉人和卑鄙的小人之間的差別、讓這不公平的世界變得更不公平的命運的浪潮吧。

那讓人無可阻擋的命運喲……

終於,溫斯頓防線收縮的彈性到達了頂點,我們已經控制了幾乎三分之一的城牆,倘若再任其崩塌,局勢或許就會變得無可挽回了。這個時候,敵人的舉動驗證了弗萊德的預想:

他們的後備隊出現了。

每個擅長用兵的將領,即便他麾下的士兵再少,也會在臨陣時備下一支預備隊,使自己的攻略在付諸實施時不至於過於死板,能夠最大可能保持調整的彈性。這些預備隊多半是些攻守兼備的全能戰士,隨時都能做好準備,面對任何有可能出現的敵人,應付戰場上不可預測的一切突發事件。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也會有人備下一支作用單一的備用軍,那多半出現在戰況比較極端、戰場局勢完全可以預測的情況下。

毫無疑問,路易斯太子已經預見到了戰場上會出現的問題,他選擇了一支正確的預備隊。

什麼樣的軍隊會在狹窄的城牆上發揮出最大的威力,讓他們有足夠的能量扭轉這幾乎無可挽回的頹勢,重新奪回被侵佔的防線?

重裝步兵,只有重裝步兵!

一列列盔甲厚實的重裝步兵不知從什麼地方湧上城頭,砍下了德蘭麥亞人那幾乎已經攬住了勝利女神腰肢的手臂。

他們緩慢地移動著,重劍在這群彪型大漢手中呼呼地作響。自從邁上城牆,他們的腳步就未曾停歇,比起他們足下的那段城牆,他們這段由鋼鐵和生命混雜著紀律與責任的城牆似乎更難以撼動。在他們面前,勇敢或許只能夠當作一個笑話來聽。許多勇敢的和更勇敢的德蘭麥亞士兵倒在了原本已經屬於他們了的城牆上,他們的勇氣值得稱讚,但他們被一個更加強勢的詞擊倒在地,沒有絲毫翻身的機會。

那個詞是:「強大」!

的確,在這段只能並排行走不足十個人的狹窄城牆上,有什麼能夠與這些全身披掛、力大無窮、以整齊的陣列猶如移動的山川般壓迫過來的勇士相比?在這裡,他們無疑就是最強大的存在,他們的重劍雖然無權決定敵人的生,但卻預言了敵人的死。

如果沒有猜錯,這些就應該是路易斯王子拿得出的最後的底牌。這張底牌的確足夠大了,足足有兩千人的重裝步兵覆蓋住了整個城牆,在他們身後,大概還有近兩千名筋疲力盡的士兵在休息,當他們恢複過來的時候,這堵城牆將是我們身後這僅存的不足九千士兵不可能摧毀的堅固堡壘。

士兵們仍在前仆後繼地向前衝去。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