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戰鬥未完結

戰鬥不會因士兵的陣亡而有絲毫停歇。就在第一輪短促而血腥的試探性交鋒結束之後不久,溫斯頓人再次發起了強大的攻勢。

這次他們選擇的是我們的左翼,那是雷利的陣地。

敵人出動了兩個混編的步兵方陣,排出了保守而嚴謹的陣列。每個方陣的左、右、前三個方向的最外側都是手持高大塔盾的重裝步兵,這些高大的士兵們用自己的身軀組成了陣列外側牢不可破的防禦陣線。一支支長槍從他們身後刺出來,矛頭閃著驚人的寒光,彷彿在期待著吮吸鮮血的味道。

在方陣的內側,是由弓箭手和輕裝步兵組成的小型隊列。當方陣與敵人接觸時,輕裝步兵隨時準備著衝出陣列去迎擊敵人,而弓箭手則在方陣內將傷人的箭弩射向對方。

這樣的方陣是徒步兵種相互配合的經典之作,在條件適宜的情況下,甚至可以正面迎擊同等數量的騎兵部隊而絲毫不落下風。

這個方陣作用大小的關鍵在於:在劇烈的戰場衝撞中,陣型是否能夠保持穩定。一旦在某個方向被打開缺口,這樣的方陣瞬間就將被衝垮。

我絲毫也不懷疑,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敵人會做得非常好,因為他們有一個出眾的指揮官。他身著一套精美絢目又不乏實用性的騎士鎧甲,騎在一匹高大的戰馬上,不時發出調度陣型的指揮命令。儘管頭盔遮住了他的頭臉,但從他的甲胄和身材上我仍然認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個老熟人,烏瑟斯·德·里貝拉公爵,溫斯頓帝國上將,曾經的南征軍中路軍總指揮,在坎普納維亞城牆下與弗萊德有過一面之緣的將領。

弗萊德對他的評價是:「教科書般的指揮官」。

這句評價意味著,他或許不能將自己的才智提高到戰略的高度,在戰鬥中無法抓住轉瞬即逝的戰機,用更機智更果斷的方式一擊決定勝局。但相對的,他用兵的規範和穩健也絕不會是普通的將領能夠比擬的,你休想指望他在指揮中犯下什麼致命的過失。

唯一令我疑惑的是:這樣的方陣出現在這裡似乎並不適宜。儘管我從沒有接受過正規的軍事教育,但將近兩年的戰鬥常識讓我了解,這樣的攻擊陣型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速度奇慢無比。為了保持陣型的完整,士兵們必須犧牲絕大部分的推進速度。而在遭遇優勢軍力保衛、不得不突圍求存的情況下,緩慢的速度不正是他們應當首先屏棄的弱點嗎?

戰局並沒有給我留出思考的時間,兩軍很快就到了弓箭可以發揮作用的距離。在溫斯頓人的高大防護面前,只有少數的幾支羽箭造成了他們輕微的損失。同樣,擅於守御的雷利也對這樣的遠程攻擊早有準備,溫斯頓人的弓箭射擊受到的實效比我預估的還要小。

這無力的遠程攻擊並沒有堅持多久。當兩軍開始短兵相接,面對面地展開搏殺時,生命開始展現出它廉價的一面。兵刃相互碰撞,發出「咔咔」的脆響,不少人的身軀就在這死亡的交響樂下癱軟下去,並永遠地失去知覺。而這還只是一場屠殺的開始。

經過剛開始相互接觸時生澀的相互磨和,戰爭的齒輪得到了足夠的鮮血作為它繼續運轉下去的潤滑劑。兩支軍隊絲絲入扣地糾纏在一起,在他們相互間咬合最緊密的地方,不斷有哀痛的嘶吼聲傳出,吟唱著金屬利器划過肉體帶走呼吸的巨大痛苦。

防禦,這是雷利所擅長的。在陣地防禦方面,他的戰術與眾不同。他從沒想過要鍛造一條滴水不漏的防線,讓對手在它面前逡巡良久卻找不到突破的機會。他的方式純粹是違背傳統的,用簡單的兩個字概括,就是:

彌補。

雷利的防線經常有一些明顯的漏洞,讓對手作為突破口——這倒未必是他有意留下的陷阱,只是從沒接受正規戰術教育的他不太可能擺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完美防禦陣型——儘管他從不承認。但當他的對手以為抓住了機會,撲向這些所謂的「漏洞」時,他們會發現自己踢到了鐵板。

因為在雷利的防線之後,有一個能夠及時彌補上漏洞的機動編隊,這支編隊在雷利超越常人的敏銳觀察力和果斷地指揮之下,形成了一個會移動的戰地堅盾,總能夠及時出現在需要彌補的突破口。通常來說,不知內情的對手往往會被這意料之外的頑強抵抗打亂了陣腳,先行崩潰在這條「能夠自己修復和進化的」防線下。

「沒有完美的防線,但一切弱點都是可以彌補的。與其斤斤計較陣列隊型的整齊,還不如以變化來應對不可知的進攻比較實際。」這就是雷利的陣地防禦理論。只要不出現壓倒性的優勢,這一理論在面對任何一支試圖強行突破防禦的敵人面前似乎都是可行的。

可現在,雷利的防線正在經受巨大的考驗。

在里貝拉公爵的指揮下,兩個步兵方陣像兩座會移動的小型堡壘,緩慢而堅韌地移動到陣地前,似乎並不急於找到突破口,而是像兩把大鎚一樣不停地向前錘打,將防線前排的陣列不住地向後壓去。如果說雷利一貫奉行的是一種「點對點」的防禦的話,那麼里貝拉公爵正在施展的,是一個「面對面」的進攻。

在這樣緩慢而有力的壓迫中,雷利的「補丁式移動防禦」根本發揮不出預期的作用。這個時候,他在戰術和經驗上的先天不足逐漸展露在對手面前:陣型散亂、士兵戰鬥素質低下、不會很好地利用手中的優勢兵力。如果不是對手受到陣型的限制,推進速度十分緩慢的話,雷利的陣地或許已經崩潰了吧。

「穩住陣型!」雷利的聲音從亂陣中傳來,帶著少許絕望的憤怒。他依舊率領著他的機動部隊在防線後方迅速地移動,但我看得出,那只是在勉強拖延陣型潰散的時間而已。他做得已經很好,表現出了遠遠超出這個年齡的軍人通常具有的敏銳和穩健,但是,那還不夠。即便是再怎麼英勇的戰士,他也還不過是個二十齣頭的少年罷了。面對著難以獨力扭轉的局勢,他做到這樣的程度也已經到達極限了吧。

曾經在坎普納維亞城頭建立起「拒絕生命的防線」的雷利,在這一次與里貝拉公爵的較量中一敗塗地。

弗萊德是不會讓這樣不利的局面持續下去的。果然,在左翼陣地最吃緊的關鍵時刻,紅焰率領他的輕騎兵部隊從中央本陣中奔出,向里貝拉公爵的方陣後方兜去。他的到來及時停止了左翼陣地的崩壞,兩個混編方陣同時放棄了對左翼陣地侵蝕,緩慢地向後退卻,並將主攻目標轉向了紅焰的輕騎兵。即便是在退卻,溫斯頓人的步調依舊整齊穩健,兩個方陣進退之間表現出了相互掩護的默契。里貝拉公爵在這時候表現出的對陣列絕佳的控制力不由得讓我們這些戰地新手敬佩,即便他是我們的此戰的死敵。

兩個步兵方陣本著但求無過的原則抵禦著紅焰的衝擊,在這個時候,紅焰的輕騎兵也確實沒有很好的方法來對付這些狡詐的敵人。為了掩護左翼陣地的重新整頓,他不得不和這些堅韌的對手不住糾纏。而這,恰恰是溫斯頓人希望看到的。

對面的溫斯頓人忽然爆發出震天的吼聲,除了重裝騎兵和少量部隊不動,其餘的部隊輕騎兵在前,步兵陣列在後,全線向弗萊德的中央本陣衝來。他們掌握的時機剛剛好:紅焰此刻被裡貝拉公爵糾纏得分身乏術,而在左翼陣地恢複秩序之前又不能輕易離開,失去了騎兵護衛的中央本陣空前虛弱。選擇這裡做突破口,已經不僅僅是突圍那麼簡單了。或許,即便此時,敵陣中始終未曾露面的路易斯太子仍然沒有放棄對勝利的渴求。

我頭一次對弗萊德的判斷失去信心,對手對戰局的把握和對勝利的執著是遠遠超出我的想像的。面對這樣強大的對手,弗萊德還能延續他的傳奇,引導我們獲得榮譽和勝利么?

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測。

「部隊集合。」我向身後的侍衛下達了命令。我手頭有一千多名士卒負責後勤的運輸和安全保障,其中包括八百騎兵,這是我能調動的所有兵力了。如果在最危急的時刻,我能用他們來為弗萊德贏得哪怕瞬間的喘息時間,我也會毫不遲疑地這麼做。

山坡下,戰鬥已經開始。從溫斯頓人一開始的策略就決定了這不會是一場持久的戰鬥。敵人的騎兵發出激昂的戰呼,在將最後一支羽箭射向我們之後,一列列縱馬越過防禦的土溝和柵欄,向尖刀一般扎入我們的陣中。在這過程中,他們中的不少人被掀到馬下,在獲得戰功和榮譽之前離開了這個瘋狂的世界。

我不懷疑,這是溫斯頓人的拚死一擊。緊跟在騎兵之後衝上前來的一名步兵軍官向著自己的部下厲聲大喝:「扔掉你們的盾牌,只有殺掉敵人才能保住性命!」在他回頭的剎那間,一支鋒利的弩箭刺進了他的小腹。他痛苦地怒吼一聲,揮刀連續砍倒了兩個攔在他身前的德蘭麥亞士兵,又奮勇衝鋒了幾十步,終於因為劇痛和失血倒在了地上,口中噴出大量的血液。直到這個時候,他依然不屈地向前緩慢爬行著,直到他再也不能行動為止。

我們竟是在與這樣堅韌的對手交鋒!

這想法讓我感到軟弱。

很快地,第一道防線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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