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兩個人的勝利

無論結果如何,路易斯太子已經在雷威爾城下的戰場上創造了歷史。他以六千孤軍正面迎擊多達三萬人的德蘭麥亞軍團,以奇蹟般出其不意的狂熱攻潮突入敵陣,完全打亂了對手的陣腳,在這場原本勢力並不均衡的戰鬥中穩穩地立於了不敗之地。

可是,這一切還不夠。

正如弗萊德所說,他要的是一場完勝。

當徹底攪亂德蘭麥亞的軍陣、讓對手沒有任何反擊的威脅之後,溫斯頓重裝騎士們開始了他們的掃蕩。這是真正的掃蕩:原本就已經略顯薄弱的騎兵隊伍居然分裂成了三組,縱橫交叉地在敵陣中往複衝擊。它們像三條寄居在腐爛的動物屍體中的毒蛇,貪婪地蠶食著龐大而虛弱的腐肉。自始至終,奔騰的騎士們都沒有發出任何呼喝的聲響,只把震顫的馬蹄聲和死寂的沉默留給對手。

我覺得,與呼喊囂張的對手相比,沉默的敵人更加危險恐怖——你不知道你正面對的敵人到底想幹什麼,他們能把戰爭進行到什麼程度。當沉默這種高貴的品質出現在戰場上時,你會知道自己正面對著一支將紀律和冷酷銘刻入生命中的軍隊,這無聲的吶喊代表著一種真正的力量。在我的想像中,如此強大的力量幾乎不應當為人類所擁有。

終於,德蘭麥亞的軍團崩潰了,完全崩潰了。他們在強大的沉默騎士面前無力得像群拿著木劍的孩子,在發現自己無法戰勝對手之後,選擇了四散奔逃。我簡直看不出他們都是些接受過正規訓練的士兵,前所未有的恐懼讓他們忘卻了自己的身份。最初是幾十人尖叫著離開了戰場,當這個頭被挑起之後,更多的人加入了逃亡的隊伍。士兵們幾百人幾百人地選擇著自己的逃生方向,即便是完全脫離了戰場,他們仍然感到危險,繼續盲目不知方向地奔逃著。溫斯頓人的勇猛無敵給他們造成的壓迫感絕不是能用距離消除的。

有多少人真正見過上萬人在平原上的完全潰散?他們如同螞蟻一樣鋪陳開去,大片地遮住了草地原有的綠色。絕望和恐懼令剝奪著他們的意志,驅趕著他們遠離這個不屬於人間的死亡之境。

當統帥的旗幟也開始向後方飄動,這場潰散就已經變得無法遏止。有足夠的理智、能夠選擇方向逃命的士兵畢竟還是少數,戰鬥的瘋狂麻木了士兵的思維,讓更多的人只知道跟隨著旗幟潰逃。在那面象徵著恥辱的德蘭麥亞綠色軍旗之後,近兩萬人毫無秩序可言地瘋狂逃遁。在他們身後,數量不及他們三分之一的敵人銜尾追逐過來,完全無視他們微弱的抵抗,在主力軍團的後方大肆殺戮。

他們的目標十分明確,就是要徹底擊碎人數眾多的主力軍團,完全消除被組織反撲的威脅。那些向兩側逃遁的潰軍即便近在咫尺,他們也置之不理,就好像在一開始發動衝擊時無視我們的存在一樣。

他們理所當然地放棄了雷威爾城:如果他們能夠獲得這場勝利,生存下來,那麼按照他們的戰鬥力,再次拿下這個不堪一擊的小城絲毫也不費事。而要是堅守城池,他們最具力量的騎兵優勢便沒有絲毫用處,恐怕早就被人數眾多的敵人全殲了吧。

可是,無論改換任何一位將領來抉擇,也絕不會在處於數量的絕對劣勢之下,放著一堵城牆不去善加利用,而是和敵人正面交鋒的吧。

這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又有著一個怎樣的統帥啊!

「該我們上了。」靜默的弗萊德終於說話了,他苦笑著說,「潰敗得真是徹底啊,我還希望他們能有餘力再幫我們一把呢。」

「保持隊形,不得貪功,你們都知道我們要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聽我指揮:沖!」隨著弗萊德的命令,我們這一千輕騎兵終於再次發動了。與敵人相比,我們的隊形簡直不能夠稱之為隊形,士兵們的排列參差散亂、忽快忽慢,無法像他們一樣將馬匹控制的得心應手——這當然也包括我在內。可不管怎麼說,我們是這戰場上僅存的成建制的德蘭麥亞軍隊,是唯一的一支尚且具備戰鬥意志和抵抗力量的隊伍了。

前方,溫斯頓騎兵衝鋒的尖錐已經插入了潰散的大軍中,殘酷而巧妙地一次次將整個的軍團切割成一個個小塊。與其說是在殺敵,倒不如說他們是驅趕羊群的豺狼,耐心而貪婪地將最虛弱的羊羔吞食掉,然後再尋找下一個目標。

這是個正確的策略:持續有效地消滅敵人,並且一直保持著敵人的混亂,消除被敵人反撲的威脅,直到疲憊讓雙方都無法繼續下去,直到殺得敵人膽寒,即便能夠積聚足夠多的散兵游勇也在也提不起興兵反撲的勇氣。倘若沒有意外,這個局面可能會持續整整一個上午,甚至更久——沒有人知道這群強大的無聲騎士會將這場血腥屠殺堅持多久。

我說的是:倘若沒有意外。

有弗萊德的地方就有意外!

我們來了,兜著溫斯頓鐵騎的後陣衝過來了。或許是因為全包圍的鎧甲阻擋了他們的視線,或許是因為大軍不堪一擊的現實麻痹了他們的思想,或許還有其他我所猜想不到的原因,但事實是,他們根本沒有發覺還有一支軍隊可以向他們反擊。當我們手中的長矛刺穿他們的身軀,將最後一排重裝騎士們挑落馬下時,我終於聽見了他們的聲音。

他們慘叫的聲音。

他們終於在戰場上發出了叫喊聲,那聲音陌生而熟悉,和在此之前他們的敵人一次次喊起的戰場上的慘叫聲並沒有太大的差別。無論是多麼英勇的戰士,在死亡近在咫尺獨自面對絕望時,和普通人大概也並無二致吧。

對於馬上的突刺,我並不像紅焰、卡爾森以及他們訓練出來的士兵們那麼擅長。由於戰馬的顛簸,長矛前刺的瞬間,我的矛尖向下方偏去,刺入了一匹戰馬的鎧甲中。那匹馬又叫又跳,昂首嘶鳴著猛然向前衝去。馬上的騎士猝不及防,被掀落下來,掉在了我的戰馬前。

我感覺胯下的戰騎一陣不正常地起伏,接著似乎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並沒有往後看。

我左邊的卡爾森不知在想什麼,看見了我的失手之後,他居然也刺在他前面的戰馬後臀上。那匹馬同樣嘶叫著向前猛衝,一頭扎入前列已經排好了的陣列中,造成一陣混亂。受到波及的溫斯頓騎兵一陣手忙腳亂,好容易才平復下這匹馬的痛苦。隨著他的指示,更多的士兵開始虐待前方敵人的馬匹。這似乎是個好主意,一匹發狂的戰馬造成的混亂遠比殺死一名騎士要大,我們只需要將矛尖壓低一點就足夠了。而且,對於我這樣的拙劣騎手來說,攻擊目標變得更大了。

「我討厭傷害馬。」紅焰懊惱地嚷著,精靈族對於馬匹的熱愛是與生俱來的。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把一匹匹披著軟甲的戰馬逼得發了瘋。

「跟你們在一起,總得幹些我不喜歡的事!」

「可是,你喜歡這樣,不是嗎?」卡爾森吼道。

「沒錯,我喜歡干我不喜歡的事!哈哈!」紅焰忽然狂野地大笑,手下毫不手軟。又一匹馬倒了大霉。

溫斯頓人陷入了更大的混亂中——更多被刺痛了屁股的戰馬發了狂,紛紛向前擠去。在它們之後,是一群矛尖帶紅虐待動物的輕騎兵。

越來越多的敵人發現了我們的存在,可他們同時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兩難的境地中:比起一個千人隊的偷襲,上萬大軍的反撲顯然是更有威脅的,他們不可能中止這次衝鋒;但如果對我們置之不理,又勢必將面對一個非常被動的局面。

片刻之後,我們就已經創造了三萬大軍一上午都沒有獲得的戰績,不下三百名重裝騎士墜落馬下:他們中大多是被自己受傷的坐騎掀下來的。

我們的敵人終於發現這樣任我們攻擊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很快他們的衝鋒隊列從三分之二處斷裂開來,後半部分的士兵向左前方衝出去,組成了一支獨立的隊伍。我們前面快被逼瘋了的騎士們大概都很高興終於有機會加速擺脫了我們的糾纏,畢竟,被這種毫無榮譽可言的卑劣戰術打下馬來,並不是一個戰士理想的終結方式。

那支剛分裂出來的隊伍並沒有停下腳步——即使是重裝騎兵也無法原地不動地抵抗衝鋒中的馬隊——相反,他們更加快了速度,兜了個圈子調頭向我們衝來。

很早以前我就聽說過溫斯頓鐵騎的無敵之名,但當整整一支軍隊排成整齊的隊列,將長矛直指向你的臉發起衝鋒時,你的感覺會完全不同。我不知道那完全遮住面孔的頭盔之中,包裹著一些怎樣的面孔,但他們的動作、他們的沉默、他們控馬衝鋒時一往無前的驕傲姿態無不在以自己的方式闡述著「無敵」的含義。沒有一支軍隊能夠抵擋溫斯頓重裝騎兵的衝鋒,這句話對於我來說曾經是個傳說、是句警告、是一個令人沮喪絕望的戰場消息,但這一刻,它已經成為了一個事實,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奔騰。

只有正面見識過他們的衝鋒的人,才能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沒有一支軍隊能夠抵擋溫斯頓重裝騎兵的衝鋒。

我們沒有抵擋。

弗萊德馬頭一轉,卡爾森緊跟著下達了令人倍感親切的命令:「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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