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四百七十九章 論天下英雄,見民生疾苦

又是一個大雪天。

對於喜動不喜靜的朱厚照來說,這等時節差不多和烈日炎炎的酷暑同樣難熬。冬至將近,這是一年的三大節之一,朝官們需要到靈濟宮排練禮儀,他這個皇帝也有各種各樣的瑣事要過目。好容易抽出空來,可見西苑裡白茫茫一片,幾個太監苦苦相勸,他縱使再想躍馬拉弓,也不得不打消了這念頭,甚至連去尋七娘玩鬧的興緻都沒了。

百無聊賴地拿鞭子抽打著樹上結起那些冰雪,他正煩惱之間,卻突然瞥見一個小火者對瑞生低聲耳語了什麼,忙張口叫道:「喂,瑞生,在那說什麼悄悄話?」

瑞生連忙上了前來,笑著說道:「皇上,平北伯來了,人正在西安門,捎話進來說是難得今天好大的雪,想問問皇上有沒有興緻出宮逛逛,到處遊玩遊玩。」

如今劉瑾等人各管一檔子事,正值年底,又是最忙的時候,固然有心討好小皇帝,也只能讓底下的人去備辦。而朱厚照最挑剔的人,別人哪有這些跟自己好些年的老人能讓他開心,正愁徐勛整日整日泡在軍營里沒人陪他說話遊玩,這會兒聽說人主動送上了門來,他立時為之大喜,毫不猶豫地重重點點頭道:「那還用說的,快去快去,咱們換了衣服就和他會合!」

這大冷天里,徐勛裹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大氅在西安門外頭等著,後頭是十幾個猶如釘子一般扎在那兒一動不動的護衛。他自己在風雪之中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心裡思量著此前的盤算,絲毫沒理會那天上大片大片飄落下來的鵝毛大雪。直到聽見門內傳來了一陣說話動靜,他扭頭一看,立時瞧見幾個小火者打扮的少年快速走了出來,打頭的那個不是滿臉興奮的朱厚照還有誰?他知道小皇帝的性子,略一頷首也沒有多話,見這些人也一一上了馬後,他回頭打了個手勢,見眾護衛整齊利落地上馬,他方才抓起韁繩躍上馬背。

一行二三十個人從西安門大街拐到了宣武門大街,隨即一路往北之後,漸漸就分成了好幾撥人往各個衚衕散開。後頭跟著的東廠和內行廠探子見此情景,自然慌忙分道去追,可哪裡禁得住這些人七拐八繞的,須臾就把人給跟丟了。兩刻鐘之後,一輛兩三個隨從跟著的騾車徐徐過了銀錠橋,順著鼓樓下大街行了一陣子,又過了鐘樓鼓樓,卻是從安定門出了城。

朱厚照最討厭的就是出來前呼後擁,此刻見輕輕巧巧甩掉了一群跟屁蟲,自然是心懷大暢,一面不怕冷的撩起窗帘往外打量,一面就開口說道:「徐勛,今天咱們上哪兒去?」

「說上哪兒去之前,臣有一件事先得對皇上稟報。」

徐勛見瑞生縮頭縮腦有些冷,知道他不像朱厚照成日里吃著山珍海味各式補品,又不曾那樣練武打熬筋骨,便隨手把一旁的一個紫銅五蝶捧壽紋樣的手爐遞了過去。瑞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斜睨了朱厚照一眼,卻發現小皇帝絲毫不以為意,一邊搓著手一邊看著徐勛。

「什麼事?」

然而,朱厚照那無所謂的表情隨著徐勛說起塞外情形,他的臉色漸漸就陰沉了下來。當聽到那位達延汗巴圖蒙克連戰大捷,一掃之前連戰不利的頹勢,他忍不住恨恨地用手重重一捶身下的交床道:「這個傢伙真是不可小覷了,居然這麼難纏!」

說完這話,他突然又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旋即看著徐勛問道:「徐勛,你從前對朕說過,這個巴圖蒙克承襲大汗之位的時候,年紀比朕還小?」

「應該確實很小,傳言那個下嫁給他的滿都古勒汗側室滿都海,曾經將他裹在布兜綁在身上上陣殺敵,足可見他即位的時候應該還不到十歲。」

「不到十歲……」朱厚照捏緊了拳頭,許久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那他可以說得上是一個雄才大略的人物了,那時候蒙古人內部東一撥西一撥山頭林立,遠遠比朕登基時面對的局勢要亂。朕只不過是有幾個大臣指手畫腳,可他是隨時隨地都會丟性命。怪不得瑞生從前對朕說過一句話,叫什麼……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一窮二白,那時候和窮人也差不多。要這麼說,他也真的稱得上一世英雄了。」

徐勛詫異地看了瑞生一眼,見小傢伙滿臉的不好意思,他便笑道:「這話不差,但帝王將相之家,卻不能光用這話去解說。漢時唐時都有些天子聰穎天成滿腹大志,可最後還不是一場空?而窮人家的孩子固然有不少都是少年老成懂事能幹,但敗家子或自暴自棄的也同樣不少。那小王子畢竟有尊貴的身份,有貴人相助,又牢牢把握了每次機遇,這才能成就大業,但更多人不得不靠自己。而單單靠自己,有時候無論再花多大的力氣功夫,也未必能掙得過命。」

「嗯?」

朱厚照身為天子,可年紀還小,從小到大對於儒臣們常說的天命禮法都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反而有一種橫衝直撞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所以,對於徐勛那股好感,便源自於徐勛的性子和他在某種程度上有相似之處。此時此刻,他罕有地從徐勛口中聽到了一個命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著徐勛,隨即竟是探出手來去摸他的額頭。

「朕沒聽錯吧,你居然說什麼人再努力也掙不過命?那你怎麼來的今天?」

「皇上,臣比別人畢竟多了幾分機緣。」

徐勛微微一笑,聽到外頭傳來了今日親自駕車金六的聲音,馬車又緩緩停下,他看了一眼朱厚照身上那自己特意讓其換上的衣著,就揭起了前頭的棉帘子。隨著車門打開,寒風兜頭兜臉從外頭卷著雪花颳了進來,就連朱厚照也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時候,徐勛第一個下了車,隨即一把將朱厚照扶了下來,而最後頭的瑞生則是穩穩噹噹跳落在地。

「這是什麼地方?」朱厚照茫然地東張西望了一陣子,發現並沒有自己預料中好看的景緻,亦或是什麼好吃好玩的地方,風雪之中影影綽綽看見不遠處有個小小的村落,他頓時眉頭緊緊皺成了一團,「徐勛,你帶著朕到這兒來幹什麼?」

「皇上,山野之地,接下來臣得僭越一二叫您一聲小朱了。」

「那無所謂,你又不是沒叫過……」

莫名其妙的朱厚照被徐勛拉著緩緩往前走,見瑞生不知何時竟是帶著幾個隨從走到了最前頭,再看他那一身在雪地里猶顯醒目的紅色衣袍,他頓時更糊塗了。然而,那村子看似很近,可高一腳低一腳地在雪地里走了不一會兒,他就覺得有些微微氣喘了,等到了村口,他忍不住雙手支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喂,幹嘛不讓馬車過來,這地方太不好走了!」

「剛剛馬車走的是官道,這條小路兩邊卻是農田,一個不小心馬車的輪子陷在溝里,咱們就別想回去了。」徐勛見那邊廂已經有人迎著瑞生一行,他便沉聲說道,「小朱,你剛剛不是問我,為什麼說有些人再努力也掙不過命么?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朱厚照只覺得心裡頭滿滿當當儘是疑惑,可等到好容易跟上了瑞生那幾個人,他就突然聽到一旁的屋子裡傳來了鞭子破空聲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雖說他並不是關在紫禁城中的一國之君,市井之中廝混過許多次,什麼吵架罵街哭鬧,林林總總的都見識了不少,此時仍是硬生生打了個寒噤,竟本能地一把拽住了徐勛的胳膊。

「我求求你了……就是沒錢,咱們可以賣力氣去種地,你不能……大郎你已經下狠手害了他沒了性命,這唯一的一個兒子你還要下這樣的狠手,你怎麼忍心!」

「死婆娘,頭髮長見識短,閹了送到宮裡,萬一能出頭就是人上人,到時候咱們一塊吃香的喝辣的!大郎死了就死了,今天宮裡有貴人來這兒挑人,這麼好的機會,都是你之前吵吵嚷嚷給錯過了,老子怎麼娶了你這種不識好歹的,我打死你!兒子可以再生,富貴可是錯過今天就沒有明日了!」

隨著這罵聲,緊跟著就是一陣鞭子聲和慘叫聲,間或還混著女子的痛罵聲聲。這時候,終於聽出了一個大概的朱厚照頓時漸漸鬆開了手,然而臉色已是鐵青一片。當看見前頭那幾個老人中年人圍著瑞生盡在那兒說好話的時候,他忍不住倏然側頭盯著徐勛。

「這個村子裡,父閹其子,兄閹其弟,這大半年間,憑空多出了四十八個自宮之人。當然,因為沒熬過去而丟了性命的,整整還有二三十個。因為手藝好的那些個匠人,他們請不起,所以就只能這麼將就著硬上了。這還不是最多的,最多的一個村子,聽說有數百個。」

儘管朱厚照曾經聽過下頭關於自宮人的稟報,而且也已經下令嚴禁,可真正聽到看到這麼些情景,他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從前收了瑞生到身邊的時候,因為彼此年齡差不多,他曾經饒有興緻地問過瑞生是怎麼進宮來的,結果小傢伙咬著嘴唇說出了那段悲慘的過往,哭得不成模樣,他也因此知道劉瑾等人都是吃了怎樣的苦頭才到了他身邊,潛意識中不免多信了他們幾分。然而,知道那是多大的痛苦,他怎能相信還有這許多狠心下得去手的傢伙?

「都已經下了那樣的嚴令……」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前頭一個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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