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磨刀逐君側 第四百四十八章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紫禁城的黃昏素來極美。夕陽西下,餘暉為諸多殿閣染上了一層金色,站在那些高高的殿堂抑或台階底下,人若是抬頭仰望,常常能生出一種頂禮膜拜的崇敬感。尤其是頭一次走入宮城,看著那些穿朱服蟒的高官大璫在面前走過,更是能激發起人的野心來。

劉健便深深記得,他第一次從金水橋入早朝的時候,見著那般宏偉氣象,便立志要入閣拜相,站在全天下最高的地方輔佐皇帝指點河山,成就士人眼中最高的功業。然而,這一番宏圖壯志,如今卻已經不可避免地要落幕了。

站在文淵閣前頭,看著那一輪漸漸落下的夕陽,他的心裡突然湧上了無窮無盡的凄涼,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道:「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當年讀李義山這幾句詩的時候,我還笑他是發此無聊之嘆,如今才醒悟到,如我等看似風光無限,終究是偏西的太陽,總有落下山的那一刻,不過是時間遲早罷了。」

謝遷默默走上前,和劉健並肩而立,見落日的餘暉遠不如白天刺眼,他不禁眯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冷笑道:「日頭總有下山的一天,可天上的星星卻是三天兩頭就有掉下來的!我二人未能扳倒小人,未見得朝中上下就因此萬馬齊喑了!事到如今,只怪我們當年看錯了人,若那時候就力阻那小子躋身朝堂,哪有如今的煩惱!」

劉健成化二十三年憲宗駕崩孝宗登基時入的閣,謝遷則是和李東陽一道在弘治八年二月入的閣,一個是在閣十九年最終位列首輔,一個是在閣十一年,單單被人稱作閣老的時間,加在一塊就幾乎是徐勛年紀的兩倍。此次因一時失察一敗塗地,性子剛烈的劉健和謝遷自然是怎麼也不能咽下這口氣的。此刻聽謝遷這麼說,劉健眼神中流露出幾分義憤,回望了一眼自己呆過整整十九年的地方,他便這麼徑直走下了台階去,緊跟著便是謝遷。金燦燦的夕陽在兩人身側投下了長長的影子,一時顯得更加凄涼蕭索。

在兩人身後的文淵閣大門處,李東陽看著他們步履蹣跚的樣子,想要追出去說一兩句話,可腳下卻好似生了釘子一般。直到旁邊一個文書官走上前來,他方才淡淡地說:「你們去送一送元輔和謝閣老吧。他日他們啟程回鄉的時候,我再去送一程。」

見那年輕官員默默一點頭,不消一會兒,幾個內閣行走的文書官紛紛追出了門去,李東陽一手扶門站著一動不動,足足良久才緩緩轉了身子。他才進去沒兩步,後頭就追來了一個文書官,低聲說道:「李閣老,司禮監寫字孫公公來了。」

來的是司禮監寫字孫彬,和李東陽算是老相識了。如今看這位蕭敬的干孫子又出來做事,等人進來行過禮後,李東陽不禁眉頭一挑,隨即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孫公公此來可是有什麼聖意要轉達?」

「李閣老,皇上才傳話給司禮監,道是內閣既是兩位閣老致仕,這首輔自然該李閣老來做,另外吏部焦尚書也可補入閣,剩下的就讓朝臣廷推入閣人選。另外,虛懸已久的兵部正堂刑部正堂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位子,也一併議一議,長時間懸而不決總是不好。」

「孫公公留步。」見孫彬說完就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要走,李東陽突然開口叫住了他,旋即淡淡地說道,「如今司禮監是何模樣,還請孫公公賜告一聲。」

「這個么……」孫彬此前被靠邊站了許久,如今劉瑾得意給了他些好處,可他卻不敢忽視老祖宗蕭敬讓他不出頭不挑頭的吩咐,因而對拿捏分寸的問題正有些頭疼,不想李東陽居然問自己這個,他不由得躊躇了好一會兒,這才含含糊糊地說道,「李公公和戴公公身子都不大好,陳公公想著回鄉去看一看,正請旨呢。」

儘管不曾說掌總的是誰,但這已經很明顯了。李東陽也就沒再多問,微微一點頭就放了孫彬回去,又吩咐文書官去將此事知會大小九卿。等到回了自己的直房坐下來,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往日和劉健謝遷爭執不下的情形。此番兩人一走,今生今世多半就再也沒那機會了。而且,自己獨獨不上書致仕,只怕也會被他們當做是沒有風骨。就是自己的士林風評,十有八九也要一落千丈了。

「忍辱負重……徐勛是看準了如今的情勢,才送了我這四個字?」

按照大明制度,內閣大學士或吏部尚書,可由皇帝特旨或廷推,然而其餘尚書乃至於部院大員,卻都得由廷推任用。所以,焦芳入閣雖看似並沒有任何問題,可須知除卻皇帝登基之際要將春宮舊臣放入內閣,這一遭是特旨,其餘時候入閣的閣臣卻往往都得過公議這一關。當劉健謝遷致仕的消息在朝野傳開之際,焦芳卻突然入閣,上上下下一時為之嘩然。而嘩然之後,此前唐寅在翰林庶吉士當中挑起的那一場風波頓時被人重視了起來。

先帝顧命老臣一個接一個致仕,如今朝堂上不能再沒有正人君子了!

南都四君子雖不如弘治三君子的名頭來得響亮,但都是資歷厚重人品過硬的,雖則是也有人把張敷華章懋居然給徐勛亡母寫墓志銘和祭文的事情拿出來說道,但很快就被一些激烈的言官啐了個滿臉花。因而,儘管如今大九卿根本就人數不全,可林瀚張敷華的名字依舊出現在了吏部尚書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候選名單上。而兵部尚書的候選名單上,楊一清也是赫然在其列。當這一消息傳到徐勛耳中,他忍不住對再次登門而來的張彩微微一笑。

「怎樣,我須沒有誆騙你吧?」

「伯爺翻手為雲覆手雨,下官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這話說錯了,這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徐勛見張彩連忙稱是,他用中指輕輕敲了幾下扶手,旋即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在吏部文選司任上多年,資歷等等都是足夠的,此前因為各式各樣的議論,再加上你銳意輔助馬尚書,所以一直都沒有往上挪,到時候只要廷推右僉都御史有你的名字,事情就有八分准。這幾日有不少人往我門下走動,有六部司官,也有科道言官,之前我都是讓伯虎代為交接,但他畢竟不是官場中人,對這些也不那麼熱衷,你既是如今還在賦閑,那就替我做一做這件事,正好把你對右僉都御史有意這一層露出去。」

張彩不同於唐寅,最初上那麼一份奏摺為率兵出塞的徐勛說話,固然是有義憤,可也自然有幾分是為自己著想。官場中人,名利心在所難免,而他的才幹能被馬文升深深期許,當然不會甘於平凡。徐勛自始至終一直待他以腹心,倘若馬文升還在其位,他興許還會猶豫猶豫,如今馬文升既是被眾人逼凌黯然去職,他自然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多謝伯爺愛重!」

「哪裡,西麓大才,得之我幸!」

當看著張彩起身後又拱了拱手,這才出了門去,徐勛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林瀚也好,張敷華也罷,乃至於遠在陝西的楊一清,這些人只能作為盟友,不能作為心腹,畢竟人家都是准大佬級人物,哪怕不得志也不是那麼容易收入門下的,而張彩這樣年剛過五十的,放在朝中那簡直可以算是超級潛力股,給他抓到一個就是現成便宜!而且張彩人通權達變,不像王守仁這樣年紀輕輕心如磐石,他就是想抓牢也抓不住,千古一聖到底不是好籠絡的!

徐勛正念著王守仁的時候,傍晚時分,靠近安定門的一家小酒館中,幾個人正相對而坐。一邊是李夢陽和康海,一邊是王守仁湛若水和徐禎卿。

之所以是這樣詭異的格局,著實是因為之前唐寅巧舌如簧,王守仁又受徐勛影響不小,對鋤奸不如用良這樣的說法有些認同,再加上章懋對湛若水有師生之分,南都四君子又是名聲在外,一時就形成了三人挑頭推林瀚張敷華入朝的聲勢。而王守仁是禮部侍郎王華的兒子,又多次在閑園講學,名氣已經很不小,湛若水徐禎卿都是文名在外,須臾便聚攏了不少人。如今廷推名單下來,竟也有他們不少功勞。即便如此,眼看劉健謝遷黯然致仕,宮中幾位挑頭鋤奸的大璫受杖發落南京,三人仍不免有些嗟嘆。

「到了如今這份上,內廷已經一片烏煙瘴氣,你三人苦苦將那兩位南都老大人請進京來,有什麼用?」李夢陽一想到自己為韓文精心炮製的那份奏摺就恍若泥牛入海杳無音信,心裡就憋著一團火,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後就砰的一聲將其重重撂在了桌子上,兩隻眼睛狠狠瞪著王守仁,「伯安,你當年敢上邊務疏,想不到這次變得膽子這麼小了!」

「伯安兄不是膽小。」徐禎卿得了翰林庶吉士,卻是因李夢陽之故方才真正融入了京城的文人圈子,一時與李夢陽康海何景明等人並稱為詩壇年輕一代中的翹楚,甚至得了七子之名。此時此刻,見李夢陽倏然就拿厲眼怒瞪,他便不甘示弱地說道,「朝廷大臣,拔擢有規矩,縱使升遷也不能全由聖心,要入閣便得經歷一次次廷推方才能位居高位,可那些內官不同,皇上一言便能將一籍籍無名之人拔擢到司禮監。去了八虎,興許還會有十虎二十虎!但若是朝堂上多一些正人君子能臣干臣,牢牢鉗制住他們,他們要為所欲為至少不那麼容易!」

「你說得簡單,連劉閣老謝閣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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