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馬孔多是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莊,一座座土房都蓋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著遍布石頭的河床流去,河裡的石頭光滑、潔白,活象史前的巨蛋。這塊天地還是新開闢的,許多東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點點。每年三月,衣衫襤樓的吉卜賽人都要在村邊搭起帳篷,在笛鼓的喧囂聲中,向馬孔多的居民介紹科學家的最新發明。他們首先帶來的是磁鐵。一個身軀高大的吉卜賽人,自稱梅爾加德斯,滿臉絡腮鬍子,手指瘦得象鳥的爪子,向觀眾出色地表演了他所謂的馬其頓鍊金術士創造的世界第八奇蹟。他手裡拿著兩大塊磁鐵,從一座農舍走到另一座農舍,大家都驚異地看見,鐵鍋、鐵盆、鐵鉗、鐵爐都從原地倒下,木板上的釘子和螺絲嘎吱嘎吱地拚命想掙脫出來,甚至那些早就丟失的東西也從找過多次的地方兀然出現,亂七八糟地跟在梅爾加德斯的魔鐵後面。「東西也是有生命的,」吉卜賽人用刺耳的聲調說,「只消喚起它們的靈性。」霍·阿·布恩蒂亞狂熱的想像力經常超過大自然的創造力,甚至越過奇蹟和魔力的限度,他認為這種暫時無用的科學發明可以用來開採地下的金子。
梅爾加德斯是個誠實的人,他告誡說:「磁鐵干這個卻不行。」可是霍·阿·布恩蒂亞當時還不相信吉卜賽人的誠實,因此用自己的一匹騾子和兩隻山羊換下了兩塊磁鐵。這些家畜是他的妻子打算用來振興破敗的家業的,她試圖阻止他,但是枉費工夫。「咱們很快就會有足夠的金子,用來鋪家裡的地都有餘啦。」--丈夫回答她。在好幾個月里,霍·阿·布恩蒂亞都頑強地努力履行自己的諾言。他帶者兩塊磁鐵,大聲地不斷念著梅爾加德斯教他的咒語,勘察了周圍整個地區的一寸寸土地,甚至河床。但他掘出的唯一的東西,是十五世紀的一件鎧甲,它的各部分都已銹得連在一起,用手一敲,皚甲裡面就發出空洞的回聲,彷彿一隻塞滿石子的大葫蘆。
三月間,吉卜賽人又來了。現在他們帶來的是一架望遠鏡和一隻大小似鼓的放大鏡,說是阿姆斯特丹猶太人的最新發明。他們把望遠鏡安在帳篷門口,而讓一個吉卜賽女人站在村子盡頭。花五個里亞爾,任何人都可從望遠鏡里看見那個彷彿近在颶尺的吉卜賽女人。「科學縮短了距離。」梅爾加德斯說。「在短時期內,人們足不出戶,就可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發生的事兒。」在一個炎熱的晌午,吉卜賽人用放大鏡作了一次驚人的表演:他們在街道中間放了一堆乾草,借太陽光的焦點讓乾草燃了起來。磁鐵的試驗失敗之後,霍·阿·布恩蒂亞還不甘心,馬上又產生了利用這個發明作為作戰武器的念頭。梅爾加德斯又想勸阻他,但他終於同意用兩塊磁鐵和三枚殖民地時期的金幣交換放大鏡。烏蘇娜傷心得流了淚。這些錢是從一盒金魚衛拿出來的,那盒金幣由她父親一生節衣縮食積攢下來,她一直把它埋藏在自個兒床下,想在適當的時刻使用。霍·阿·布恩蒂亞無心撫慰妻子,他以科學家的忘我精神,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一頭扎進了作戰試驗。他想證明用放大鏡對付敵軍的效力,就力陽光的焦點射到自己身上,因此受到灼傷,傷處潰爛,很久都沒痊癒。這種危險的發明把他的妻子嚇壞了,但他不顧妻子的反對,有一次甚至準備點燃自己的房子。霍·阿·布恩蒂亞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總是一連幾個小時,計算新式武器的戰略威力,甚至編寫了一份使用這種武器的《指南》,闡述異常清楚,論據確鑿有力。他把這份《指南》連同許多試驗說明和幾幅圖解,請一個信使送給政府;這個信使翻過山嶺,涉過茫茫蒼蒼的沼地,游過洶湧澎湃的河流,冒著死於野獸和疫病的危階,終於到了一條驛道。當時前往首都儘管是不大可能的,霍·阿·布恩蒂亞還是答應,只要政府一聲令下,他就去向軍事長官們實際表演他的發明,甚至親自訓練他們掌握太陽戰的複雜技術。他等待答覆等了幾年。最後等得厭煩了,他就為這新的失敗埋怨梅爾加德斯,於是吉卜賽人令人信服地證明了自己的誠實:他歸還了金幣,換回了放大鏡,並且給了霍·阿·布恩蒂亞幾幅葡萄牙航海圖和各種航海儀器。梅爾加德斯親手記下了修道士赫爾曼著作的簡要說明,把記錄留給霍·阿·布恩蒂亞,讓他知道如何使用觀象儀、羅盤和六分儀。在雨季的漫長月份里,霍·阿·布恩蒂亞部把自己關在宅子深處的小房間里,不讓別人打擾他的試驗。他完全拋棄了家務,整夜整夜呆在院子里觀察星星的運行;為了找到子午線的確定方法,他差點兒中了暑。他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儀器以後,就設想出了空間的概念,今後,他不走出自己的房間,就能在陌生的海洋上航行,考察荒無人煙的土地,並且跟珍禽異獸打上交道了。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對誰也不答理,而烏蘇娜和孩子們卻在菜園裡忙得喘不過氣來,照料香蕉和海芋、木薯和山藥、南瓜和茄子。可是不久,霍·阿·布恩蒂亞緊張的工作突然停輟,他陷入一種種魄顛倒的狀態。好幾天,他彷彿中了魔,總是低聲地嘟嚷什麼,並為自己反覆斟酌的各種假設感到吃驚,自己都不相信。最後,在十二月里的一個星期、吃午飯的時候,他忽然一下子擺脫了惱人的疑慮。孩子們至死部記得,由於長期熬夜和冥思苦想而變得精疲力竭的父親,如何洋洋得意地向他們宣布自己的發現:
「地球是圓的,象橙子。」
烏蘇娜失去了耐心,「如果你想發癲,你就自個兒發吧!」她嚷叫起來,「別給孩子們的腦瓜里灌輸古卜賽人的胡思亂想。」霍·阿·布恩蒂亞一動不動,妻子氣得把觀象儀摔到地上,也沒有嚇倒他。他另做了一個觀象儀,並且把村裡的一些男人召到自己的小房間里,根據在場的人椎也不明白的理論,向他們證明說,如果一直往東航行,就能回到出發的地點。馬孔多的人以為霍·阿·布恩蒂亞瘋了,可兄梅爾加德斯回來之後,馬上消除了大家的疑慮。他大聲地讚揚霍·阿·布恩蒂亞的智慧:光靠現象儀的探測就證實了一種理論,這種理論雖是馬孔多的居民宜今還不知道的,但實際上早就證實了;梅爾加德斯為了表示欽佩,贈給霍·阿·布恩蒂亞一套東西--煉金試驗室設備,這對全村的未來將會產生深遠的影響。
這時,梅爾加德斯很快就衰老了。這個吉卜賽人第一次來到村裡的時候,彷彿跟霍·阿·布思蒂亞同樣年歲。可他當時仍有非凡的力氣,揪庄馬耳朵就能把馬拉倒,現在他卻好象被一些頑固的疾病折磨壞了。確實,他衰老的原因是他在世界各地不斷流浪時得過各種罕見的疾病,幫助霍·阿·布恩蒂亞裝備試驗室的時候,他說死神到處都緊緊地跟著他,可是死神仍然沒有最終決定要他的命。從人類遇到的各種瘟疫和災難中,他倖存下來了。他在波斯患過癩病,在馬來亞群島患過壞血病,在亞歷山大患過麻瘋病,在日本患過腳氣病,在馬達加斯加患過淋巴腺鼠疫,在西西里碰到過地震,在麥哲倫海峽遇到過犧牲慘重的輪船失事。這個不尋常的人說他知道納斯特拉馬斯的秘訣。此人面貌陰沉,落落寡歡,戴著一頂大帽子,寬寬的黑色帽沿宛如烏鴉張開的翅膀,而他身上的絲絨坎肩卻布滿了多年的綠霉。然而,儘管他無比聰明和神秘莫測,他終歸是有血打肉的人,擺脫不了人世間日常生活的煩惱和憂慮。他抱怨年老多病,苦於微不足道的經濟困難,早就沒有笑容,因為壞血病已使他的牙齒掉光了。霍·阿·布恩蒂亞認為,正是那個悶熱的晌午,梅爾加德斯把白己的秘密告訴他的時候,他們的偉大友誼才開了頭。吉卜賽人的神奇故事使得孩子們感到驚訝。當時不過五歲的奧雷連諾一輩子都記得,梅爾加德斯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身體的輪廓十分清晰;他那風琴一般低沉的聲音透進了最暗的幻想的角落,而他的兩鬢卻流著汗水,彷彿暑熱熔化了的脂肪。奧雷連諾的哥哥霍·阿卡蒂奧,將把這個驚人的形象當作留下的回憶傳給他所有的後代。至於烏蘇娜,恰恰相反,吉卜賽人的來訪給她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印象,因為她跨進房間的時候,正巧梅爾加德斯不小心打碎了一瓶升汞。
「這是魔鬼的氣味,」她說。
「根本不是,」梅爾加德斯糾正她。「別人證明魔鬼只有硫磺味,這兒不過是一點點升汞。」
接著,他用同樣教誨的口吻大談特談硃砂的特性。烏蘇娜對他的話沒有任何興趣,就帶著孩子析禱去了。後來,這種刺鼻的氣味經常使她想起梅爾加德斯。
除了許多鐵鍋、漏斗、曲頸瓶、篩子和過濾器,簡陋的試驗室里還有普通熔鐵爐、長頸玻璃燒瓶、點金石仿製品以及三臂蒸餾器;此種蒸餾器是猶太女人馬利姬曾經用過的,現由吉卜賽人自己按照最新說明製成。此外,梅爾加德斯還留下了七種與六個星球有關的金屬樣品、摩西和索西莫斯的倍金方案、鍊金術筆記和圖解,誰能識別這些筆記和圖解,誰就能夠製作點金石。霍·阿·布恩蒂亞認為倍金方案比較簡單,就入迷了。他一連幾個星期纏住烏蘇娜,央求她從密藏的小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