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卷 家與國 第49章 轉身(一)

王國維有一股濃重的酸儒味道,若不是知根知底,楊銳早就端茶送客請他出去了。現在細聽他所說,還是略有所得的,特別是東南宗族,那是楊銳之前忽略的東西。土改的時候他聽信岑熾之策,未動宗族地畝以求其能對抗洋教,現在不想當初留下宗族卻有這等效果,看來岑熾和章太炎等人很早就理念一致了。

通化之變和京城之叛對楊銳影響極大,前者是信任之人忽然背叛,後者則是信任之人無所作為,以致蔡元培殺人如麻,差一點把整個國家毀掉,所以他如今誰也不完全相信、對誰都留存幾分懷疑。京城禁衛軍司令王孟恢故後的接任者,不是復興會內任何一人,而是他於後世熟知的吳佩孚,他認為這個極為講究氣節的北洋將帥值得信任。

楊銳如此,復興軍內的將軍們對老師在保定的布局也極為震驚,他們不知道在復興軍之外還有稅警城戰軍這種部隊,而且它就是針對復興軍叛亂的。得知這個情況的諸人都有些感慨,不過齊清源之事又讓人無話可說——誰能想到齊清源這傢伙會忽然扣押所有人,準備叛變呢。

老師與學生、導師和追隨者,雙方事後的關係忽然變的僵硬,即便最調皮的陸夢熊,也開始正正經經發電報,生怕做出什麼事情讓楊銳犯忌諱、起疑心;而一直在病中的楊銳並未發現這些變化,正如此時發現岑熾的立場和章太炎等人潛在相同一樣,他覺察到了很多以前不太注意的東西。

王國維平常少言寡語,但這次卻說得不少,宗族讓人眼前一亮,部落、邦國、王國、帝國四民之說也有些新意,只是他不斷的重複教化、注重德行,楊銳下意識的認為他這是酸儒毛病又犯了,所以聽到最後忍不住問道:「靜安先生說要重禮制和教化,這到底是為何?它們又有何作用?這難道不是一種愚民之術嗎?」

「這……」被楊銳一問,王國維忽然噎住了,雖然早知復興會的反儒立場,可現在被楊銳直斥教化禮製為愚民之術,還是讓他難以接受。好歹楊銳總理,且對他、對光緒帝遺族多有照顧,他才沒有拂袖而去。花了好一會時間,他才道:「教化是為了使人恪守禮制,而禮制則是……」他忽然想到入職前的那些培訓,便改口道:「禮制則是為了團隊合作。試問大人,若政府中人人都為所欲為,且不服號令,還想盡辦法爭權奪勢,那會如何?」

王國維打得比方只是團隊,他見楊銳還在思索,不得不像狂生一般做驚人之語,再道:「大人,若是一個國家叛亂,只是反貪官不反皇帝,那會如何?」

「那就不是改朝換代了,這只是……只是換一屆政府罷了。用現在的話來說,倒閣而已。」楊銳忽然覺得有些意思,笑著答道。

「正是如此,這便是西歐諸國素來不是改朝換代,只是換一個子嗣為王的原因。進而言之,這是舉國上上下下都守德尊禮之故,而這種禮制不是官服故意教導之結果,而是宗教之作為。王族永遠是王族、貴士永遠是貴士,井井有條,故而少有叛亂,即便是大亂,那多是禮制教義之亂,非王權之亂,譬如西人的宗教戰爭。

我國則不同,自秦之後,禮崩樂壞,狂狡有作、自己制則、事不稽古。每每鼎革,都是舉國大亂,尊卑顛倒、盜賊蜂起、生靈塗炭、百姓十不存五,卑微之人轉身為王。為何如此?禮樂不存、無禮無德之故。故人人都可稱帝、人人皆可為王,為求富貴而殺人如麻,為保富貴而構陷忠良;又有秦失其鹿,天下盡可逐之,江山……」王國維道。

「還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成王敗寇』?」楊銳忽然想到前事,心中猛然巨震,但他隱藏的功夫很深,外表看上去只是淡淡之言。

「對,此乃同理。」王國維道:「其實誰人為帝、誰人為民,並不礙華夏大局。換一人為帝,天下依舊是這個天下。只為了一家一姓之富貴,卻要動亂數十年、死傷數千萬,實為不智。再請看那些開國之主,其創設與前朝又有何異?凡此種種,不過是個輪迴罷了。」

「這……」這次是楊銳沉吟了,他道:「這似乎是王朝的周期律,可是人口到了極限怎麼辦?」

「試問大人,西歐諸國人口到了極限怎麼辦?是否也改朝換代、大亂之後民十不存五?」王國維反問。

「這倒不是。」楊銳道:「可是西方和東方卻存在許多不同……」

「大人,東西方最大不同就是西洋禮樂依存,而東方禮樂崩壞。」王國維強調道。「只是當今世界漸行民主,長此以往,西洋禮樂亦將不存。可憐我國之學人,只學西洋之民主、西洋之科技,卻從不學西洋之禮樂,素不知無封建者無禮樂,無禮樂者無規制,無規則則無今日西洋種種繁華。

西洋諸國,法蘭西禮樂最先崩潰,法王路易十四以行省代封建、以文官代貴族,頻頻征戰,其看似強大,實則外強中乾、百年不到便引發革命。其雖有拿破崙,可如今之法蘭西,僅為西歐一弱國耳!反觀英國,國內幾經爭鬥,國會貴族依然,國王有等於無、政府存等於廢,但結果便是此荒僻小國,今卻為世界霸主,此乃禮樂存廢之差別也。大人若想復興華夏,是為廢禮樂之法蘭西,還是為存禮樂之英格蘭,想來心中早知。」

不要說和英國比,即便和德國比,法國也早就不如。楊銳深被王國維此例折服,不由追問道:「可當今世界為大爭之世,一旦像英國那樣放棄中央集權,那說不定……」

「大人是說復興軍不強?」王國維問道。「擔心國土為敵一時所奪?」

「這也不是。」楊銳把想說的縮了回去。在他的概念里,只要研究出了原子彈,那戰爭就發展到了另外一種形態,國家安全並不是一個棘手問題。中央集權能辦大事、效率也高,可損失又是多少?以他後世的專業和本職來說,最恨的就是政府干預,那些只會拍腦袋拍馬屁的官兒,乾的全是政績工程,看起來宏偉,可宏偉不能當飯吃;若再加上貪腐,那全國人民可真是有福了。

「既然禮樂如此重要,那崩壞後又如何重建?」楊銳開始把話題深入,「有道是國之大事,在戎在祀,這祭祀是否可以算重建禮樂規制措施之一?」

「祭祀只是其一,但西洋禮樂之長存,不在廟堂,而在教堂。此為周朝之後,華夏禮樂盡崩,而西洋禮樂長存之根本。」王國維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楊銳忽然撫掌大笑,他笑了一會見王國維極為驚異、更局促不安,不得不道:「大善……哈哈哈哈……大善大善也。」

他這邊讓王國維安了心,可一個重病未愈之人如此大笑,當下就把程莐引來了。女人對王國維微微禮了禮,之後便拍著楊銳的背責怪道:「小心些,你可別笑叉了氣。」

「沒有……哈哈,」楊銳終於笑完了,他道:「靜安先生忽然給我打開了一扇窗,用華夏的禮樂之說來解讀西洋,真是讓人大開眼界!」他說罷又向王國維道:「這也就是說,以美國為例子,其憲政根本不在什麼憲法,而是存於數千萬新教教徒心中?」

「是,大人。正是如此。」王國維略略一想,便點頭了。

揮退妻子的楊銳再問:「而新教與天主教割裂,初始與十六世紀?」

「確實如此,大人。」王國維再道。楊銳的意思他很明白,他接著楊銳的意思道:「如今我國佛學大盛,其也可如新教那般施行宗教改革,將華夏禮樂暗藏於內,那禮樂重建便指日可待;禮樂規制既有,民德可存;民德既存,再行於分封,復興當可望也。」

「嗯。這是軟體。」楊銳重重點頭,一副從硬到軟的改革輪廓在他腦海里展現。當初大力培植Y大師可不是為了重建禮樂的,可無心插柳柳成蔭,不想還有這個用處。

楊銳說的軟體王國維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自己的建言被楊銳稱之為『大善』,他倒忽然忘記了明清之別,只覺得眼前坐爽朗之人就是他的君王。他這邊正恍惚,楊銳卻道:「靜安先生,還有一個問題我極為擔憂。分封和科舉是完全相對的,行分封就不能行科舉,那些士子怎麼辦?如此他們以後就不能再做官了?」

「那請問大人,他們為何要做官?」王國維從恍惚中驚醒,忽然反問。

「他們……」楊銳想的是取消科舉就等於取消了這些人往上爬的機會,他這是俯視,但站在士子的角度,他們為何要做官呢?當然是為了光宗耀祖、中飽私囊。

「科舉本是隋唐為打壓關隴世家所創,此舉與法蘭西路易十四壓制貴族同理。」王國維道:「小戶之家,不說進士,即便出一秀才,也要經數十年之積攢,舉人更昂。舉業如同行商,當初投入終究要有所回報,而這種回報,便是為官之後的任人唯親、貪墨成風。

又說西洋素有職業之精神,何謂職業?職業即為祖業;何來祖業?祖業即是世世代代皆為炮匠、皆為鞋匠、皆為鐵匠,而我國行科舉,應而不論何種職業只要積攢了錢財,都會轉到舉業,如此百業如何能興旺?且工匠之流,因不考科舉,素不識字,技藝又如何能精進?

科舉之弊,實乃大焉。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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