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卷 家與國 第44章 功臣

文登自明萬曆防倭築城以來,雖幾經修葺,但格局卻未變。城池是長方形的,其廣百八十丈、袤百五十丈,周長為六百六十餘丈,就縣城而言不算太小。可再怎麼不小,這不到一里的縱深,即便加上城外護城河,也還是在山炮射程之內。

城外放炮的時候,南門裡街的大理寺內,早就得了農兵巡警圍城消息的城內諸人正如坐針氈在議事。開槍也就罷了,這都開始放炮了,該如何是好?!

一干坐著的人當中,最上首兩個位置右邊是曾做過前清工部主事、此時乃一介白身、仍留有辮子的光緒廿一年進士呂正斯;左邊則是文登縣大理寺主官、因昨夜舉事倖免遇難的林基逵,他也是進士,不過比呂正斯晚九年,為光緒三十年。早前在南方為官,不過此人似乎太過耿直迂腐,判案鬧出人所以被上司革職,後則精研律法,新朝居然變作文登大理寺寺卿。

上首是這兩位,再下來則是呂彥枚,光緒廿九年進士,曾是巡閱長江水師大臣李鑒堂的糧餉主事(庚子時李鑒堂部北調京畿兵敗死於通州),後又任戶部主事,但都是白身,他與呂正斯相比畢竟是晚輩,所以只坐在下首;再下來則是王嘉禾,光緒三年進士,雖然沒有京官經歷,可依舊是地方上的頭面人物。

除了這四位,再下來就是昨夜率眾打下警局的叢鏡月。他沒有什麼功名,但嫡親兄長叢大福早年闖關東、懂俄語,日俄戰時不知怎麼就和遼東大匪座山雕拉上了線,死後追認為烈士,因此愛舞刀弄槍的他雖沒當官,卻也在縣巡警局做了個小隊長,手下十多個人,分管候家集。叢姓在文登是大族,他的族兄叢培枬也在縣裡做官,不過前夜忽然被縣長左汝霖斃了。

姓叢的除了他,還有叢殿甲,他是邑癢生,也就是秀才;其他有前朝功名的,還有監生潘忠清、劉福海,稟生於佩遠等。而沒有功名的,就是農會興起後失勢的團練張培馨、邴長發等,他們本身也是地主——唯有地主才有閑錢、也有必要去辦團練;再就是坐在最外側的一干商號掌柜。打仗是要破壞店鋪的,但不打仗家產卻要被沒收,所以商號掌柜們都愁苦的很,不知道是要保錢還是要保命。

二十幾個人之中,什麼人打扮都有,不說服裝,便是帽子也不一樣。有功名的呂彥枚等人都還留著辮子,以示忠清,頭頂是清人常戴的瓜皮小帽;林基逵既然做了本朝的官,自然是身著青色七品官牌,頭戴烏紗帽,叢鏡月和另外一個巡警則是警帽;而那些團練地主以及商號掌柜,因為新朝不強制髮型衣裝,所以兩頭都不靠,頭髮全用網巾挽了起來,不過這樣就不好戴瓜皮帽了,最後只得弄一頂前明四方平定巾,戴在頭上好像頂著個大書櫥。

掌柜們唉聲嘆氣,地主們則愁眉苦臉,但一干人都看著上首的林基逵,他才是諸人敢打下警局、佔領文登城的主心骨。唯有他在,這些人才是義士不是反賊,而大家只認他、且敢於動手的真正原因,則全因廷尉府不但主持所有官司的審判,還全然獨立,不歸總理府所轄。諸人都相信,跟著林基逵林大老爺走,廷尉府最終會給自己一個公道。昨天動手因為林基逵的求救信,今日拒敵諸人也希望林基逵表個態、定個調子。

「仲賓兄,事情也無緩和之可能了。若不是束手就擒,那就只能行險一搏。不過兩者都是一碼事,曹緒寶那些人絕不會放過我等。為今之計,只能死守文登,以待京師撥亂反正。」叢鏡月昨日打巡警局的時候,殺了不少巡警,更亂槍把縣長和農會主席都打死。真要被城外農兵打進來,他即便有烈屬身份護身,也會被私下弄死。

「賢侄言之有理!」叢鏡月一說,瓜皮帽們就頻頻點頭,他們和純粹的地主不同,都有辮子,說不定就給曹緒寶辦了復辟謀亂的罪名,這可是大罪。下首的呂彥枚道:「曹緒寶、於同芝等人絕不會放過我們的,」他說罷又看向地主和掌柜們,很是肯定的道:「京師忽來財產公有之亂命,這就是說咱們的家產是保不住了。不過你們可不要以為獻出家財就能保住性命……」

坐過幕僚的呂彥枚與林基逵以及呂正斯全然不同,他最明白有產者的心思,所以他才把話露了個頭、賣個關子,就等這些人來問。果然,被他這一句『保不住性命』弄的心中發毛的人趕緊追問道:「請問呂老爺,這不是財產公有嗎?我等若獻出家產,難道不能保命?」

「呵呵……,保命?那是妄想!」斷言妄想的呂彥枚忽然站了起來,諸人緊看著他的目光也提高了幾分。只見他搖著紙扇,道;「諸位還不知道復興會是怎麼起家的吧?」他說罷不待大家點頭便道:「都說復興會是做實業起家的,造反的錢都是自己掙的,可那只是其中之一。開國前他們佔據的那什麼根據地,不都是侵佔民財,私分民田的嗎?

且復興會幾年就席捲全國,可不是單靠學生,你們看看那些農會都是什麼人?囚犯、無賴、痞子、土匪、流氓,都是些這樣的人。其他地方不說,就咱們文登縣農會,除了於冠敬,其他不正是這樣的人嗎?農會就愛招這樣的人,這些人召來就去專門的農會學校,在裡頭專門學怎麼害人的本事,出來就是農會官兒了。本來都是惡人,學的大部分又是害人的東西,這農會能好到哪裡去?」

呂彥枚言辭鑿鑿,說的眾人莫不是點頭,農會那些人到底學了些什麼他們不知,但本縣農會幹部之前是幹什麼的,因為本鄉本土,大家全一清二楚。其他人不提,會長於冠敬就是個很不安分守己的人。英國洋人租借威海衛時,他就帶著一些痞子裹挾著村民去鬧事,不是說他真是要去鬧事,他這是借鬧事圖名圖利,最後因此而死的人他看都不去看一眼。這次之後便再也沒人信他,不想他卻攀上了復興會的高枝,變身成為縣農會會長。

見諸人點頭,呂彥枚再次嚇唬道:「在下在京師的時候,曾看到過有關復興會的密報,其中就有說他們是怎麼橫奪民財的。他們最先是索餉,成百上千的要,不給就抓人,再不給就捆起來拖到街市上,吊起來打。這還是他們說要保護私產的時候,一旦戰事吃緊、糧餉不濟,那就翻臉沒收地主財產,這不是說你將家裡的錢和地交給他們就完事了、就平安了。諸位捫心自問,諸位會將金子銀子全交給他們嗎?」

呂彥枚問完就看著諸人,見所有人都躲著自己的目光,當下就笑了,他再道:「當然不會!田畝、店鋪這些擺在明面上的東西,不想給也得給;至於金銀珠寶,定是要埋起來的。我知道你們會這般,復興會當然也知道你們會這般。怎麼辦?當然是嚴刑拷打了。打誰?不是拷打在坐的諸位,在嚴刑拷打前,你們早就被拖到山溝里被槍斃了。拷打的是諸位的婆娘,姦淫的是諸位的女兒,她們是諸位的親人,她們肯定知道金銀珠寶藏在哪。

以前沂州復興會底下專門有一隊人干這種勾當,沒收大戶的時候他們最喜歡乾的就是姦淫良家閨女,不是一個人,是一伙人姦淫。沂州城王裕國王老爺是我同年,他的閨女王英兒,當時年華正值二八,貌美得連洋人看到都會向她脫帽行禮,最後怎麼著?復興會收家產的時候槍斃了王老爺,逼問金銀打死了王夫人,還把他閨女給……整整三日啊,最後……咬舌自盡了。」

終於說出以前不敢對人說的往事,呂彥枚猛然落下淚來,他抽噎道:「這種事情本不該和諸位說,可破城在即,你們真要以為城外曹緒寶說的既往不咎是真的,那就想像自家婆娘和閨女吧,諸位最好先備好砒霜毒藥,待拷打的時候剛好用的上。別以為他們會放過咱們,就是楊竟成親來,我們也不會有好下場。」

「可他們有炮啊!」一個掌柜被呂彥枚說的是心驚肉跳,他家裡正好有一雙如花似玉的閨女,一直不知是許給軍人好,還是許給學生好。真要如呂彥枚說的那樣,就只能去藥店買砒霜了。

「即便守住了,那接下來怎麼辦?」大地主張培馨問道。「他們若是攻不下,那榮成煙台萊州那裡的兵丁說不定會調過來,到時候咱們還是免不了一死。」

「是啊!今天守住了又怎樣,以後該怎麼辦?」更多人附和著。張培馨說出了諸人的心聲,叢鏡月說的京師叛亂反正,大家怕是等不到那個時候。

「諸位,以分封這件事情看,復興會即便之前有過財產公有的心思,現在也是沒了。若真要財產公有,那為何又要分封?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分封之後,楊竟成就是中華最大的地主,佔地八縣之多,雖是山地,可良田亦有數百萬畝。這樣的大地主、大財主在,咱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呂彥枚反駁道。

「自古都是流民破落戶偶得氣運最終改朝換代,這些人之前再窮,榮登大寶後也會變的極富。明末李闖不提,本朝那洪楊髮匪,說什麼『有錢同使』,可最後那些個偽汪還不是大斂私財。財產公有只是打天下的幌子,得了天下財產必定私有。不私有為何當初提著腦袋造反?沒聽滬上那案子,抓的那些復興會都說自己不值,因為沒撈到錢。

現在京師說什麼國粹黨叛亂,我看必是蔡元培也覺不值,趁著楊竟成赴遼東之際兵變;又擔心自己坐不穩天下,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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