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卷 家與國 第37章 瓦爾基里(一)

下半夜的時候,當空的月亮終於漸沉了下去,不知為何,今日月光不如昨日皎潔,困頓中的齊清源推開窗戶不自覺往天上看的時候,這才發現那是輪血月。他當即嚇了一跳,西洋新學告訴他血月是月食之症,可更多的傳說卻告訴他,血月是殺戮之兆、禍國之兆。

其實就他而言,殺人並未所願,軟禁先生等一干人等更非所願,他只是想自保而已,且到現在為止,他都不覺得自己的事情有多大——無非是挪用了些許軍費以軍用的名義收購了大豆、皮貨等物,而後低於市價出口(歐戰時很多貨是緊俏物資,農貿公司、海關、稅務局都使勁在上面加價,價格無比高昂);或是買了一些暢銷洋貨,用軍列從朝鮮那邊運進來。這根本就是一樁生意,軍隊經商天經地義,自古皆如此,先生不允實在是想不通。不但不允,還殺了梓怡、逼死嘯山,更將此列為重案,日查夜查……

想著自己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齊清源就不甚唏噓,他這段時間居然不斷想起母親臨終前交給自己一份命書,那是自己出生不久找人算的。對於上面神叨叨的東西,他素來不信,什麼「此命勞碌一生窮,每逢困難事重重,凶禍瀕臨陷苦境,終生大事謀不成」,可事到今日,他卻是越來越信……

「清源……」李叔同忽然從外面沖了進來,他聲音無比焦急,「淵士死了!」

「什麼!」齊清源也大驚,「不是把他的毒牙給拔了嗎?!!」

「毒牙是拔了,但他衣服扣子上還有一顆,剛才衛兵不注意,給他……給他……」李叔同語帶哭聲,劉伯淵、他、齊清源、文永譽、費毓桂等人當年在南洋公學不但同屬一聯,更是同寢。雖然在南非時楊銳曾經狠狠的批評過這種小團體意識,甚至還打亂了宿舍,可大家從鄉下來到滬上,因為入學同寢同聯所帶來的兄弟之情並不是後面所能改變的。三個聯當中,以錢伯琮那聯最為完整,雷以鎮那聯次之,而後便是自己這一聯。做了半輩子兄弟,今日卻自相殘殺,這讓李叔同欲哭無淚。

「怪我將他逼的太狠了!」齊清源猛的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之前為了幫助蔡元培謀奪國安局控制權,詢問局內機密時淵士居然變得不配合,他不得不拔了他毒牙,將其囚禁逼問,實在不想他會自殺……

「現在怎麼辦?」李叔同壓抑著心疼,急切的問了一句。「孑民先生還沒有來電嗎?」

「還沒有!」齊清源搖頭。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猜錯了蔡元培,按道理他是一心想共和的呀。

「將軍……,京師的電報!」門外是一聲熟悉的報告,電訊處長遞過來兩封電報。

「這是……」齊清源看兩封都來自京城,不由感覺不妙。

「一封是回給咱們的;另外一封是……」電訊處長聲音發硬,咽了下口水才道:「是以復興會中央委員會和稽疑院的名義聯合發出的,發出可能不止一個小時了,是政府那邊的人送過來的,中央……中央不知為何忽然宣布我們為叛亂集團……」

「放屁!」電訊處長的『叛亂集團』才出口,齊清源便罵了過去。他伸手抓過電報草草看過,而後臉色煞白的問道:「怎麼那麼晚才收到?你確定解碼無誤?!」

「沒有錯誤!後面這份是……是明碼……,這是發給政府、會支部還有農會的,不是發給我們的……」電訊處長惶恐無比,「將軍,我們,我們怎麼辦……」

「你……,滾出去!!」齊清源大怒不止,他沒想到京城那邊是這麼個結果,他被和藹可親的孑民先生給耍了!

「怎麼……咱們怎麼辦啊?這該如何是好啊……」在旁邊聽聞一切的李叔同肝膽皆裂,他本來不願鋌而走險,但當時齊清源分析的確有道理,只要京城孑民先生那邊配合,囚禁先生等人也是一個可行的辦法,不想京城那邊對自己只有利用!

李叔同這邊問,不想屋外電話忽然想了起來,叮鈴鈴的聲音即便是隔著門,在深夜也極為嚇人。那邊的參謀接過電話,頓時是一陣桌椅移動的聲音,又是個噩耗:「報告將軍,那……那李將軍……,李烈祖跑了!」

「他怎麼跑的?看著他的人呢?!」齊清源大怒道,問的全是廢話。身子不覺搖晃了一下,定住後他才問道:「那公達他們幾個呢?」

他說的是文永譽的字,可這參謀怎可能知道,看見目瞪口呆的參謀,他揮了揮手道:「馬上聯絡其他人,讓衛兵給我看好了!」待那參謀去了,他才一屁股跌落在椅子上,嘆息道:「他娘的全完了!」

「京城那邊到底是什麼回覆我們的?」站在一邊的李叔同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了,腦袋以下全是涼颼颼的,腹腔早就空了,他只把京城的回電當作救命稻草,想著不管那邊是什麼條件,以當下的情景都應該先答應下來。

齊清源見他如此執迷不悟,無力的將那封回電舉了起來,他連忙抓過一看,更覺得腦袋也是空的,上面只有八個字——你殺你的,我殺我的。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李叔同緩了好一會才問道。「什麼『你殺你的,我殺我的』?」

「孑民先生瘋了!」齊清源有氣無力道。「之前的線報就說京城全城都在殺人、在槍斃,我以為是孑民先生為控制京城的緣故。現在看來全然不是,他……他……」齊清源連說兩個『他』,最後才艱難的道:「他和陰華是一樣的,都得了病,而且病入的更重,病入膏肓!」

「到底什麼意思?!」李叔同不懂張煥榕,更不懂此時病入膏肓的蔡元培,只拉著齊清源的衣袖逼問道。自從八點多與京城聯繫後,發生的一切都讓人莫名其妙。

「孑民先生是一心想共和的對嗎?」齊清源忽然問道。到底是執掌全軍的將帥,他此時已經恢複了一些心力。

「是啊,這不正是我們找孑民先生的理由嗎?我們助孑民先生……」李叔同不解的問。

「對,我們是這個打算,讓孑民先生掌權,然後赦免並重用我們。可孑民先生卻認為,即便他做了總理、做了復興會會長、做了軍事委員會主席,也是不能實現共和的。他以為只有殺光所有復興會會員、所有農會幹部,共和才有希望!所以他才說,你殺你的,我殺我的。」齊清源冷測測的道,即便是他,也不得不佩服蔡元培實在是殺伐果斷。

「什麼?!這……這……,這怎麼可能?!」李叔同大驚,「會員和農會幹部分屬全國,有上百萬之眾,他怎麼能殺光,難道他要將這些人都叫到京城去一個個殺嘍……」

「自相殘殺即可!」齊清源冷冷的道,他舉起第二封明碼電報,「孑民先生在電報里說各地會員和農會中潛藏諸多國粹黨,一旦京城事變這些人便立將發難響應,所以他鄭重通報了中央的組織決議,要求各地會員排除萬難、粉身碎骨地執行組織決議,命令各地必須馬上槍斃一批……」他明顯不想再說下去了,而是站起來道:「息霜,復興會完了!」

「這……這……」李叔同急急抓過電報讀了一遍,當他看到「……國粹黨素狡,非嚴刑不可招,現中央決議:殺一人自清,殺十人授勛,殺百人封爵、殺千人封侯」時,那電報像毒蛇一般被他扔了出去。

「馬上,馬上把先生放出來!快!!」他雙手抓著齊清源的肩膀,搖晃道。

「又不是殺你,你激動什麼!且事情因為我們而起,罪上加罪再加罪,你以為放出先生,他就會饒了咱們?!即便不殺,那也是終生囚禁,我要是想過這樣的日子,早自首了。」齊清源用力將他的手掙開,而後肯定道:「讓他們殺吧,殺的越多越好,殺得越多那就越亂,越亂那就越沒人找我們。息霜,是該逃了。」他說罷抓起電話,接通後沉聲說道:「我是齊清源,對!機場馬上準備好客機,對!對!我馬上到。」

「那先生那些人怎麼辦?」李叔同獃獃的聽著齊清源下令,確實是要逃了。雖然這個時刻曾想過無數遍,可真到這時,他又很是茫然,天下之大,自己這些人真不知何處安身。

「把情報局局長張實斃了即可,世界雖大,可有他在,我們躲到哪裡都會被這小子找出來。至於先生,還有其他人……,」齊清源靜默著,他忽然走到窗邊拉開窗帘盯著後面那幢樓好一會兒,直到座鐘敲響三下,才緩緩的道:「畢竟曾師生一場,先生也沒有做錯什麼,還是留下吧。不過得讓人看緊,李烈祖那王八蛋真要打過來,那也是幾日之後的事情了。」

座鐘敲響的時候,楊銳迷迷糊糊中被值夜的葉雲彪叫醒:「司令,已經是三點了!」

「這麼快?」楊銳醒來後問道,他隱約記得自己剛剛睡下。他此時在地下室,九點鐘的時候,外面的士兵忽然將整個後樓包圍了。他們沒開槍,衛隊也沒有開槍,但謹慎起見,他和兒子被轉移到了地下室,到這裡是主要是擔心炮擊。真要他死的話,士兵衝進來反而費事,150MM榴彈炮三分鐘急速射便可要他的命。

「是。」葉雲彪根本就沒睡。雖是練武之人,可他也近四十了,是以眼裡有不少血絲。「只要再熬過三十分鐘,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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