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卷 家與國 第22章 泡湯

金魚衚衕就在王府井大街東側的繁華處,衚衕內的王家花園曾是前清的體仁閣大學士拿桐的私家花園,然而朝代更迭,滿人當初是怎麼從關外來的,新朝開國後他們就怎麼從關內回去。除了緊抱新朝大腿的貝子載振,以及光緒那一大家子外,其他滿人的房產不分貴賤全由戶部以四兩一間收回。

凡是族譜上、或是前明的房契、或是其他什麼文書、家信上,反正只要能證明當初滿人入關時自己祖上在京城有房產,且有具體的住址房屋間數,其後人只需按四兩一間的價錢到戶部繳納補償金,那兩百多年前的祖屋便又回來了。

國人做事總是認一些硬道理,洗劫滿人財產這麼一弄妥妥的偉光正,任何人都說不出半點毛病來。照這個辦法,金銀財寶以俸祿恩賞外的贓款名義沒收,房產以發回前明漢人的名義贖回,「滿大人」幾乎是光著屁股出了關,安排在集體田莊里。

滿人如此,不少漢人也真的因此得益,稽疑院通過法案的當日,外城就有人拿著發黃破爛的前明房契前往戶部認領,當第一張新朝房契登上報紙後,舉國頓時轟動。然而畢竟是兩百多年前的東西,最終被認領的房產還不到百分之三,在這百分之三中,最出名的就是這那家花園了,當年身處貴州的王鐵柱背著乾糧、拿著祖傳房契到京城戶部喊冤時,認領風潮早就過去,那家花園也被分配給了海軍做俱樂部。

房契如假包換,境況著實可憐(當時王家被滿人趕出內城時,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四兩贖買銀子,包衣們入府一通打殺,全家就剩王鐵柱曾曾曾祖一人以及一名老僕倖存,兩人柴房裡挨了一夜,次日就孤身出城,走的時候身上只帶有族譜,其中就夾著房契。那時候江山傾覆,清軍不久南渡,一直往南走到貴州兩人才無望停下。為小主人將來生計,老僕臨終前做主與當地一鐵戶訂親,王家由此入籍當地,世代打鐵),是以又是一樁古今奇聞。

感覺此事宣傳價值的禮部文宣司當即一番建議,王鐵柱次日就入宮覲見岷王。草民伏地痛哭、皇上愛民如子、外加還有天降橫財,這種世人愛看的戲碼當即感動了無數愚民,甚至於禮部電影局還編了一個劇本,為彰顯愚民效果更把王鐵柱的一個遠親侄子(此人是復興會員,後壯烈犧牲)寫成了他兒子。當然劇中王烈士絕不是為自家祖宅革命——人家當時還不知道祖上房產之事,人家是接受了復興會的偉大真理,追隨竟成先生、太炎先生,為天底下所有被滿人壓榨欺凌的漢人革命。

從此,那家花園就變成了王家花園,與王鐵柱協商後海軍依舊租賃西花園作為俱樂部,而王鐵柱則成為花園的服務員,不但有了工作還能日夜照看祖宅。

神武十一年十一月初八日上午,身著西式禮服、胸別鮮花、站在王家花園的陸定夫妻正焦盼著遠來的嘉賓,他們當然不去想腳下花園的故事,他們只盯著每一輛前來的汽車或轎子,只希望貴人都是自家請的賓客,以此好在婚禮上挽回些面子——要知道這婚禮王家除了露個臉、兒子身著新郎禮服外,其他一切事務、一切花銷,全都由陸家在操持。如此低三下四送女兒上門倒貼,若是來賓品級再被親家壓的一敗塗地,那以後女兒可就……

陸家的賓客中,於津京間最有名望的則是小曼的義父唐在禮——也正是他將王賡介紹給陸家的,但北洋一系在歐戰後元氣大傷,他本人又早早以少將軍銜退役,只可算是落日黃花;除了唐在禮,外務部的曹汝霖也是能幫陸家撐面子的人,更何況他還帶著五六名本部官員,當時這些人到的時候,陸定激動的滿場亂跑,巴不得來叫幾百賓客知道這是陸家的客人。

只是,曹汝霖前腳剛到,曾任波斯王國公使現在剛剛召回的王正廷王大人後腳就到了。因為力主建設西域——波斯鐵路,使東海之濱可聯通波斯海灣,因而被總理器重,這風頭鐵定是在曹汝霖之上的,所以他一到,陸定又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軟了。之後到的是曹汝霖的好友章宗祥,品級雖不高,可關鍵人家是「廠衛」——哪怕他只是西廠官員,在場的賓客也對他敬而遠之,王正廷來後陸家下人墮下的風頭又起來了。

可與曹汝霖到的時候一樣,陸定還沒高興完,子爵詹天佑大人又到了,這可真是了不得人物。雖說詹大人前幾年曾大病一場,若不是聖僧的佛門神葯,怕早就……,且現在也不管事,可人家完全是尚書級別的來頭,有他在,陸王兩家的明爭暗鬥陸家當是徹底輸了。眼見還有一個小時才開始婚禮,妻子吳曼華扯了陸定一把,讓他入內去招呼來賓,最重要的是陸家那邊也要去招呼——誰讓自己人脈不如人呢。

陸定知道妻子注意多、手腕高,也就認命般的去了,可到了大廳,怎麼也沒看見女婿王賡,讓僕人找不見只有硬著頭皮自己招呼客人。陸定在西園女婿沒找著,王賡卻和一干好友在東園的澄清榭,他沒有半點新郎官的焦躁和急促,只和諸人一起圍著胡適說話。

「有章太炎以及他那班國粹黨在,白話文是萬萬推不動的,這就是這幾年我們得出的教訓。」著名殘疾人、西化分子、北大教授(副)、留美博士(假,論文大修)、公知嘴炮黨總代表(副;楊竟成語)胡適胡大師煞有其事的說道。雖然前年上了Y和尚的當,在海原一夜驚魂,可一年多的修養又讓他回覆了往昔的精神,此時,眼神深邃、舉止堅定、思想敏銳的他正在醞釀在下一場文化攻略,他坐在輪椅上揮手道:「但辦法總是有的,槱森的新詩將會讓此別開生面!」

槱森就是徐志摩,他和胡適一直通信,前月剛剛從英國回來就被胡適叫道了京城。他一說槱森,大家都看向下巴上還沒半根毛的徐志摩,被這麼多人審視,徐志摩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胡適見大家這麼看著徐志摩,立即咳了幾咳,有些痛心疾首的道:「諸君,我們前往不要小看了習慣和語言的重要性!

有道是水土不服,中國要全面西化就一定要革除文言文,同時還要全面清除宗族、農曆,同時還要更改國名,共和國也好,民國也罷,反正就不能是大中華國,更不能是中華帝國。這些要做的事情裡頭,語言是第一重要的!文字反倒無所謂,從小篆到行書,文字若不實行拼音,那改的意義不大。

什麼樣的語言便有什麼樣的思想,什麼樣的思想便有什麼樣的國人,醫學上說病菌的生殖需要環境,同樣,思想的生長也需要環境,唯有改變舊有的語言環境,文化才能革新,封建糟粕才能去除、自由民主才能生根落地。所以,在一切要改東西的當中,語言是第一重要的,只要攻破了這一關,那接下來的時代潮流便由我們這些人引領,這正是國粹黨章太炎等人死守的原因。

國粹黨為了迷惑民眾,說什麼『書面用文言文、口頭用白話文的習慣古已有之,文白兩不相同逾數千年,根本沒有改進之必要』。我們千萬不能上當,假使事實真的如此,那也應該為反對而反對。以往,我們推行白話小說,比如豫山便寫了好幾篇白話小說,小說確實寫的好,可報紙不讓登載,那效果便完全沒有了。

所以,短小又絕美的新詩一定能別開生面。為何如此?因為詩是可以口頭傳詠的,而一篇小說,那怕再簡短也是無法傳詠。那些老學究不是說文言文很俗嗎,不美嗎……」

說到這裡胡適很不自然的扶了扶眼鏡,當時在北大爭論文言文白話文時,曾出過兩件糗事。一是同為北大教授的黃季剛,談到白話文和文言文那個更簡潔,便舉例說「比如胡適老婆死了,家人發電報報喪,若用文言文,『妻喪速歸』即可;若用白話文,那就要寫『你太太死了,趕快回來』九個字,電報費要多兩倍」,此例一舉,全場捧腹;

再一件就是為了回擊黃季剛的例子,一次講座上胡適說白話文比文言文更簡潔,而後讓學生舉例,一個北師大的女學生站起說了個成語:「無能為力」;胡適當即對之曰:四字太費,三個字即可,那就是「幹不了」,全場掌聲如雷;可北大終究是壞人多,下一個學生直接念道:「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請先生精簡。胡適當即就傻了,一班支持白話文的人士也口呆目瞪,半響沒有語言。

為何如此?原因在於,白話文也許可以比文言文更簡潔,但它卻無法表述文言文所能表達的那種語言美、意境美。不說文言文讀來很多都是朗朗上口,就這「落霞」「孤鶩」「秋水」「長天」四種景物所構成的生命景象,便是窮盡所有白話文也無法表達的,因為這是站在一個更高的維度描繪生命,而漢語言獨有的音韻美和景像美也深藏於此。

白話文做不到,換成其他任何字母文字也都做不到。因為說到底,漢語、漢字它原本就是一副畫,文言文一字一義,畫畫相接,於是成了一副景;而白話文只是字,字再怎麼累計也終究是死物,它不是畫,而是尺子,用尺子去測量生命和美是不可能做到的。當然,尺子一樣的語言最後也可以精簡成公式,比如:E=MC2,但這又是另外一種毫無人性的美了。

黃季剛只是一個弟子,所以出了一個「妻喪速歸」的刻薄嘲諷,但章太炎終究是大師,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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