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卷 鑄鼎二 第96章 苟活

殘陽如血,可在塞納河邊的楊度看來,這夕陽如同朝陽般生氣勃勃,而那照得臉膛透紅的霞光,在這個晴朗的冬日顯得極為溫暖。

「皙子真是意氣風發啊!」看著楊度一臉享受的表情,旁邊西裝長辮的梁啟超有些羨慕又有些感嘆。相由心生、境隨心轉,想當年在東京的時候,兩人閑聊之際,他才是享受時光之人,而楊度只是一個空有報復的窮學生。

「想到這些年的一切,真是……真是……」楊度此時被夕陽迷花了眼,所以索性沒有看梁啟超,他只是想著這幾年中華走過的歷程,深覺不易,但僅僅用不易是難以描述這幾年發生的事情的,這對於一個曾經擔心亡國滅種的民族而言,稱之為神跡也不為過。

「真是什麼?」梁啟超明顯是老了,臉顯得清瘦,兩鬢更是花白,唯有眼神是明亮的,猶如黑暗裡映襯著光的玻璃球。「你應該是想說楊竟成很了不起是吧?」

「是!」楊度重重點頭,「古人云之不朽,他最少做到了『立功』『立言』,至於是不是『立德』,我不敢說,但就憑這兩點,他已是孔子那樣的聖賢了!」

「呵呵……哈哈……」梁啟超在楊度還沒有說完的時候就笑起,「楊竟成捅破天也不過是一個投機之徒罷了,聖賢可不會這樣投機的。日俄的時候投機俄國,辛亥的時候投機美國和德國,歐戰戰爭之時又投機英國法國,現在再看他的行徑,分明是投機德國俄國。功業對他而言只是一種賭局,賭贏了那一切好說,要是賭輸了呢?那又當如何?」

聽聞梁啟超的評價,楊度轉過頭默默的看了他一眼,「卓如兄就這麼恨他么?」

「我不恨他。」梁啟超搖頭,「松坡之事終究還是怨他自己心高氣傲、看不清當時的局勢。我只是在說,楊竟成每一次的成功都是因為賭對了形勢,用對了策略,這無非其只個策士,算計的精明罷了。只是我在想,若是他哪一天判斷錯了呢?」

「如今世界大戰已畢,和約馬上就要簽訂;中美前月雖有糾葛,但這個月也已和好,兩國修約之事不再有什麼大礙,以後還要賭什麼?以後要做的就是用戰時掙來的錢建設這個國家。」楊度說著「建設」這個詞,還有些不習慣,這不是國語里有的詞,它是日語詞。

「國家?哈哈……」這一次在楊度的注視下樑啟超笑了很久,一會他才道:「皙子我問你,現在繼承前清疆域,更開疆擴土的是什麼東西?」

「大中華國啊?」楊度有些發愣,他看梁啟超的眼神極為奇怪。

「這是什麼國?」梁啟超不管他的奇怪,接著追問。

「就是……」此時楊度方明白梁啟超的問題應該是在問這個國家的屬性,他微微停頓後道:「雖然我是想讓岷王登基的,但楊竟成不同意,弄到現在……。從憲法上看,可以說是一個共和國。畢竟國家一切權力屬於民,岷王只是一種裝飾,真要等時機到了,他可有可無。」

「楊竟成為何不同意岷王登基?」梁啟超不管楊度的其他解釋,只盯著這一句。

「這……」楊度聞言一愣,他來歐洲後得知梁啟超也在法國,便登門數次拜訪,他的本意還是和以前一樣,認為梁啟超的才學不下於己,真要能為國所用,那兩人連手,或許能成就一番事業,而單靠他一人,最終只能使楊銳的高級幕僚。他雖然信任梁啟超,可公務員規則又明確規定他不能對外人透露國家機密。楊銳對岷王登基持否定態度很多人都是知道的,可為什麼如此卻只有極少人知道,楊度雖是知道的人之一,但這種話卻不好說。

「你不說我也猜到一二。」梁啟超又出聲道:「新朝初立,國家大義泥腿子們是不懂的,但華夷之分、忠君之道、光宗耀祖之類,幾千年馴化下,他們是得懂的。沒有皇帝,那百姓猶如無頭蒼蠅,渾渾噩噩,惶惶不可終日;沒有皇帝,中日大戰時,農兵不可能那麼快動員,也不可能以血肉去和日本人、去和俄國人拼,甚至是開赴法國,我所見的那些兵,也還是覺得是皇帝讓他們來的,在為萬歲爺打仗。

楊竟成這個人啊,不但會投機,還很會騙人。十幾年前他把一幫學生騙到非洲、騙到遼東去了;之後又騙士紳,說要立憲,當時我都以為是真的,有這麼一支幾百人在東北和俄國血戰的隊伍,真要支持立憲,那和袁世凱是全然不同的,他是咱們自己的隊伍,和士紳們是同氣連枝的。其實不是,他玩的是假立憲,要不是慈禧身死、光緒帝復出,以他對付地主的手段,我們這些扶持他的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這個人啊,其實和孫汶是一模一樣的,那就是為求目的、不擇手段。既然是這麼一個人,不讓岷王登基就好理解了。於國家、於人民而言,楊竟成不想這個國家回到帝國的狀態,所以他即便吹鼓皇帝的假象,也不願他登基;於黨派,於私利而言,皇帝的登基只會讓復興會失去一黨獨大的機會,終究有一天,會有黨派借著民眾對皇帝的效忠,或通過選舉、或通過政變,將復興會趕下去。

不讓皇帝登基,就沒有了這個可能。因為在楊竟成活的著的時候,他就會改弦更張,不,他現在就已經改弦更張了,皇帝僅僅是對不識字的泥腿子而言的;對讀書人,復興會控制的報紙、學校,早就不把岷王當回事了。料想三十年後,岷王只是一個王,他對復興會沒有什麼價值了。」梁啟超說到這裡又搖頭,「不,不是對漢人沒有價值了,對蒙古人、對藏人、對回人還是己有價值的。理藩院那步棋極為重要。」

「呵呵……,這是我讓人進言的。」楊度毫不謙虛的將這個功勞落在自己名下。「我一直認為,要想統御關外的蒙人、藏人、回人、乃至於滿人,靠總理府下屬那十二個部是完全無效的。滿清之所以能延續兩百多年江山,全靠理藩院,一旦理藩院策略失敗,那就等於滿蒙聯盟失敗,那滿人的統治也宣告失敗,沒有蒙古人他最終是要退回出關外的。這正如湘軍、淮軍的崛起,而僧格林沁必死一樣,此時的滿人再也無法依靠蒙古人。

當下對蒙古人無疑採取的是滿人的做法,但不同的是,我們不怎麼需要蒙古人給我們打仗,我們僅僅需要他們給我們戍邊,還有藏人、回人,都是一個道理。他們是沒辦法用稽疑院的決議命令他們,這些地方只能借著皇帝的威嚴,以理藩院為中樞,按照以往的套路去統治。可以說,在蒙古人眼中,稽疑院是他們無法理解的東西,但皇帝是他們熟悉的東西。他們很多人不相信稽疑院,卻極為相信皇帝。因為只有皇帝才能封其為王,他對下才能有效統治,一旦變成稽疑院封他為王,那簡直是個笑話!」

在楊度還在驕傲自己的設定時,梁啟超卻已經不斷搖頭了,待他說完他才道:「這是帝國的套路,可問題是,若是有一天,蒙古人、或是藏人,要求稽疑院推翻貴族,要求蒙古也好、西藏也好,也像關內採取民主政治的話,那怎麼辦?」

「這是各族的內部事務和民族習慣,稽疑院無法參與也不會參與。你看,現在蒙藏回的議員不就轉變成了理藩院的官兒,花錢供著罷了,不再具有民選的意味。」楊度道。「其實這些當初選出來的議員,也全是各族的貴族,這根本就不像關內一樣是民選。」

「呵呵。是。你們既想要帝國的好處,比如理藩院之類,又想要共和國的好處,比如稽疑院之類,難怪不敢明言這是共和國還是帝國,只能籠統說是大中華國。因為承認帝國,稽疑院就尷尬了,承認共和國,理藩院就難堪了,這種伎倆一看就是你楊皙子的算計。」梁啟超道。

「哈哈……」楊度大笑起來,很是得意,道:「知我者,卓如兄也!皇帝對於關內而言,只是在開國之初有號召力,可關內終究要變成共和國的;關外還是保持原樣最好,所以還需要一個皇帝。如何,這不比你當初中華民族的那個發明差吧?」

楊度的得意並未被梁啟超看在眼裡,他一點也沒有艷羨的意思,也沒有氣餒的意思,他還是搖頭,不斷的搖頭。「皙子,我赴歐多年,苦心孤詣,已是今日之我棄昨日之我。以前認可的所有一切,現在都覺得是錯的。你這套大中華國的把戲真的玩不了多久,便如我中華民族那套東西也堅持不了多少年一樣。

因為真要百姓做主,那蒙藏回之地與平頭百姓又有何干?江浙的小民眼見著自己交的稅要輸入萬里之外的地方,看著自己的子孫要去西域打仗,他們是一定不願意的。何謂共和國?共和國之權來源於民,權力也完全在民,他不是帝國那樣君權天授,總理也好、總統也罷,都是有產之民選舉出來的。

當權力來源於民而不是天之後,蒙人、藏人、漢人的差別就極為重要了。在稽疑院當中安插一些蒙古人,這無疑是將漢人的機密泄露於蒙人,而在蒙人看來,因為我們人少,做什麼決議都要看漢人的臉色,這是你們漢人欺負我們蒙人。現在復興會還能控制稽疑院,還能讓那些議員木偶一樣聽命於他。可以後呢,終究有一天蒙人和漢人要鬧起來的。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話古已有之。如果楊竟成不能在幾年之內殺盡蒙人、藏人、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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