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卷 鑄鼎二 第58章 報應

蔡元培家裡也正吃著早飯,飯桌上除了妻子黃仲玉外,還有已故前妻王昭所生的次子無忌,黃仲玉所生的長女威廉、三子柏齡。這和楊家一樣是五口人,不同的是,無忌十九,威廉十三,最小的柏齡也有十一歲,這麼大的孩子都懂事。食不言寢不語,一家人安靜的吃飯,不過一夜未睡的蔡元培明顯沒有食慾,只吃了兩口就回書房看書去了。

楊銳這個總理一辭職,內閣解散後他這個學部尚書也當不成了,而稽疑院代表又屢次對各黨派提交的總理候選人做棄權處理,使得政府一直由虞輝祖、謝纘泰為首的看守內閣管理。雖然,辭職以自清的行為在他看來是對這個國家不負責任的表現,但卻沒有多少人指責這種行為,反倒是幾乎所有人把矛頭指向他,認為是他想坐總理的位置,所以用「拿破崙第二、王莽第二」之語逼走了楊銳。他是整個事件的責任人。

楊銳辭職的次日帝國日報就給他封了一個「當世東林黨」的外號,並認為總理真想篡權的話,開國那會就做了,何必等到以後。帝國日報是大報,所以算是客氣的,一些追求發行量的小報則把他以前的往事翻了出來。著重說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拒俄時他根本就不想革命,只希望滿清能出兵拒俄,這可謂是無識;第二件事是杭州舉義後革命軍大敗於清軍,他雖自殺以謝罪,卻使得革命軍士氣大衰,根本沒有後來總理那封電報所展現的決斷和魄力,這可謂是無能;第三件事便是被俘後他受滿清優待,一直苟活到北京光復,此時全國已基本在復興軍掌控之下,他完全是坐享其成,此所謂是無功。

一個無識、無能、無功之人卻以莫須有的罪名去指者一個有識、有能、有功之人,報紙上說這是嫉妒功臣、陷害賢良,根本就是小人行徑。文人是無良的,特別在輿論一邊倒的情況下,罵的更是毫無顧忌、痛快淋漓,根本就不知道蔡元培是站在他們的立場上的。

輿論如此,各國的大使也對楊銳辭職表示不安,眼下布爾什維克正在和德國談判,打算退出戰爭,而中國遠征軍因死守巴勒迪克,損失據稱接近十萬。此刻因為海運不便美國軍隊抵達歐人數不到二十萬,德國人卻開始從東線抽兵,各國政府都希望中國政局能儘快恢複正常,儘早對歐洲增兵,是以對楊銳辭職從根本上反對。為此,各國學者都對中國現行政體進行論證,認為眼下中國最合適的就是一黨獨大,開明專制;日本人也不知道處於什麼原因,居然還邀請楊銳去日本出任總理大臣。

輿論、洋人,兩者互相配合間,稽疑院諸多代表也開始表示不滿,一些代表公然宣稱:民主不能當飯吃,自由不能拌菜炒。現在國家不是實現民主和自由的問題,而是滿足溫暖和富強的問題。只要能讓百姓穿暖、吃飽、有錢、不受欺負,那誰就是中華的聖人。百姓要的是農技員,要的不是東林黨。

潮水般的反對和變著法子的詛罵,讓蔡元培本就敏感的神經倍受折磨,昨天晚上更有幾個激進分子在宅子外扔磚頭,他一晚上都沒睡好。與楊銳剛剛辭職那會的心情不同,此時蔡元培有一種「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委屈。

以虞自勛和他討論的結果看,楊銳是比皇帝還要可怕的獨裁者,因為即使是皇帝,也必須遵守君君臣臣的儒家規條、種種祖制。可楊銳完全沒有這個顧慮,革命的時候想殺人就殺人,嚴州的地主、會內的異己分子,都因此死了不少;土地政策說好了只減租的,可後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沒出幾個錢就把地主的田全給征了,因此抗命而死的人據說有好幾萬。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手中不但有政權還掌控思想,這就使得他不但是一國之長,還是民眾心中的神祗,不但平頭百姓信他,讀書人也信他。前明太祖朱元璋頭上還有一個孔子,在楊銳頭上連孔子都沒有,長此以往,他只會變成一尊活著的神。

手中拿著一本書,可半天了還沒看見去一個字。蔡元培愣神胡思亂想間,妻子黃仲玉進來了,她將泡好的茶放在書桌上,而後從背後靠著他的肩柔聲道:「孑民,我們還是回老家吧。」

「哎……」蔡元培將妻子日漸粗糙的手握了起來,很明白她的擔心,他道:「以前是為了革命,現在是為了民主,總是要擔些風險的……」

「可柏齡他們還小啊,現在學校里的同學都對他們不好……」黃仲玉說了半句就說不下去了,總理辭職後,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自己的丈夫,蔡府的幫傭去外面賣菜都遭賣菜農戶的白眼,孩子就讀的學校諸多同學也遠離他們,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敵視蔡家,這是她最受不了的。

「等明年,安排他們去滬上讀書吧。」蔡元培道:「再過些年就讓他們出國留學去,無忌不是要學農業嗎,就讓他學農;威廉喜歡畫畫,就讓他學藝術吧。還有柏齡,他還太小,先看看他自己喜歡什麼了。」

「恩。」聽見丈夫都有安排,黃仲玉點了點頭,孩子的事情放下後,她又再問道:「你和竟成到底是怎麼了?都是以前的革命同志,你們怎麼會……」

「你不知道吧,西曆上,竟成和我居然是同一天生的,過生日是一起的。你想想,要是兩個一樣的我卻秉承不同的思想,那會怎麼樣?」蔡元培不想把事情說的那麼複雜和危險,只好拿西曆生日說事。其實很多時候,他發現自己和楊銳性格上是很相像的,用他最近看的西洋星座術來解釋,山羊座的人天生就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而出生在11日的人對等西洋塔羅牌第十一張:正義!

嫉惡如仇、極富正義感和道德感是這一天生人之天性,不過看到這裡蔡元培就覺得有些事星座術解釋不通,因為楊銳乾的很多事情都不符合正義與道德,特別他居然要殺掉全國數百萬士紳以獲得他們的財產田畝,寧願死上一億人也要實現國家富強,這種堪比秦始皇的殘暴讓人不寒而慄。

背後的妻子不知道蔡元培此時臉色變的極為難看,她聽完蔡元培打得比方,稍微放心之後又道:「那你們兩個就不能求同存異么,非要鬧的這麼僵?」

「竟成是國家至上,我是個人至上,我們其實是殊途同歸罷了。」蔡元培撫著妻子的手,輕描淡寫的闡述他和楊銳分歧,而這時,管家通報有客來訪。

「先生無事就好,看了今日的報紙,我擔心先生出事便趕來了。」在蔡元培的書房,北大文學院院長陳由己關切說道。「楊竟成人雖然辭職了,人也離開了京城,可魂卻留了下來。專制的力量這麼強大,真是讓人不寒而慄啊。」

「是啊。」蔡元培拿起妻子泡好的茶喝了一口,「禮部這幾年都在宣傳岷王,宣傳忠君愛國,根本就沒有宣傳民主自由,不但不宣傳,還處處遏制。現在竟是成走了,可……」蔡元培說到楊銳辭職,臉上忽然變的有些不好看,「我感覺這一次是我太過操切了,如果能緩上幾年,那情況要好得多。」

見蔡元培居然有這種思想,陳由己立馬道:「先生,我們勢單力薄,民主思想要在中華開花結果,當越早越好,千萬不能有與敵妥協之思想。現在稽疑院選不出總理,可等來年春天,總能選出吧。我們當趁熱打鐵,學部應儘快廢除文言文,推廣白話文!」

陳由己說的熱切,再道:「幾道先生、適之、德潛、樹人和我都認為:要想傳播新思想,必先推行新語言,也就是白話文。須知,語言是世界最後的邊界!我們所見、所感、所想、所思,大多都是用語言來表達的,所以說,語言決定認知。使用什麼樣的語言,就會有什麼樣的思想。正為化學、格物有專用的名詞一樣,每種思想都屬於自己的一套語言體系、專用的名詞和固有邏輯,這些是表述思想的唯一方式。

禮部章枚叔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勒令政府、學校不得使用白話文,只能用文言文;可對文字,不管是簡體字還是繁體字,禮部向來都不做限定,只求看得懂。

我國歷史悠久,從商周開始到現在,文言文可謂一脈相承,這就使得現在的讀書人拿起幾千年前的古書,只要字認得,那文章大致的意思都能讀懂,其蘊含的思想亦能傳承。這也就是說,數千年前的思想即便今天也還能輕易獲取,這對推行新文化最為不利,只有當大家只用白話文,根本看不懂文言文的時候,舊的思想才能根除,新的思想才能建立,而唯有建立新的思想,民主和科學才能深入人心。」

陳由己不愧是開創一個時代的偉人,語言和思想的邏輯聯繫再也沒有比他此番表述更清楚的解釋了。正如教士有一套語言體系、麥克思主義有一套語言體系,毛太祖思想有紅寶書一樣,什麼樣的信仰,就說什麼樣的語言,不同時代的文章,文風和用詞總是不同的。文字不是文化的關鍵,語言才是重中之重。是以,正如用紅寶書絕對拼湊不出民主自由一樣,文言文裡面只有等級和專制,當然,文言文裡面會有其他東西,可為了新文化,誰又在乎呢?

趁著楊銳辭職,禮部章枚叔不當朝,儘快廢除文言文,提倡白話文是北大文學院那些提倡新文化年輕人的一致觀點。不廢除文言文,跟那些老學究拼學識,千百個胡適、劉半農、周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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