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卷 鑄鼎一 第80章 逼人

陳廣壽在湘潭縣城和毛學任深談一日,第二日一早就在劉國春的安排下帶著三個隨從,在一個叫周桂生的農會幹部帶領下順著漣水前往石潭,因為是逆水而上,這五十多里水路走了兩日才到石潭。此日正好是墟日,臨近漣水的石潭墟上全是方圓幾十里的鄉民,墟市上熱鬧無比,柴草、山貨、獸皮、中藥,只要是山裡的寶貝,這裡都能尋到。

墟市上看著熱鬧,裡頭的聲響也頗為多樣,賣白粒丸的敲竹梆、修雨傘的晃串鐵、賣餃餌的搖銅鈴、挑雜貨的甩撥浪鼓,除了這各式各樣的聲響,更有那高低轉換、拖腔轉調,且帶著濃濃湘音的叫賣聲,「染-布——賣染料叻!」、「鑥——補鍋鍋嘍!」、「發糕咧,涼發糕啊,白糖涼發糕啊……」

烏石山在二十里外,本只想買些禮品的陳廣壽這幾天吃的都是辣椒,忽然聽見有白糖涼發糕,頓時食指大動,非要吃一碗白糖涼發糕再走不可。陳廣壽是大人,隨從不說,便是帶路的周桂生也是個年輕人,見從京城而來的陳先生喜歡吃湘鄉特產,只是高興的自己掏錢。

只是白糖發糕吃的是爽,可這麼一耽誤,走到烏石寨天已經發暗,好在當地也有農會組織,一行人就在當地一個農會幹部家裡過夜。既是農會幹部,那自然家境不好,屋子是茅草頂土築牆,院子是一擔柴(正面三間,兩頭橫屋各豎三間),家裡的老黃狗見到生人叫了幾聲,走到近處看到是穿長衫的,就在主人的呵斥下悻悻而去。

遠來有貴客,幹部殺了兩隻雞,煮了一大鍋飯,再出外弄來兩壇酒作為招待,席間得知彭得華家就在兩里外,知道事情差不多要辦妥的陳廣壽當然居然喝醉了,待第二天醒來,天已經大亮。他起來不見周桂生便問隨從,隨從則說周桂生同著農會幹部往彭得華家去了,說是要幫著把人領過來。

陳廣壽醒來的時候,在彭家圍的一戶人家,農會幹部老周正在和彭得華的父親彭民言道喜:「老彭,你可好了,京城來個先生,說是你家的故友的故友,此來說是要見你家鍾伢子。看模樣是要將你家鍾伢子帶到京城去討個好出息。」

一早上農會老周上來,彭民言還以為是說隔壁劉六十家分地的事情,不想說的卻是這麼個沒影的事情,庄稼人很是老實,他當下兩目一橫,道:「細人子不講假話茄子不打虛花。周幹部你一早上就來走把子,昨夜喝酒喝多了?」

「哪裡的話,老彭你看我哪裡像扁擔鬼?」老周只是笑。他起先也不相信彭家在京城有關係,但陳廣壽說彭得華的小名叫鍾伢子,也就不得不信。現在見彭民不信,感覺很好笑。他指向旁邊的周桂生道:「這是縣衙里的幹部,他從縣城陪人家過來的,人家昨夜就在我屋睡的,哄你有假。快把你家鍾伢子叫出來去見客。」

新朝開國,文書稅吏要麼著警服、要麼著綠色官袍。換在前清,這些人行走鄉間那是很赫人的,但新朝的官兒都在站在窮人一邊,是以幾年下來百姓對這些人喜歡的很,也信任的很。周桂生來時沒著官袍,只穿了普通農人時常穿的對襟布扣上衣,下著寬襠封閉打折褲,外人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官,但彭民言卻知道這是縣裡官老爺的親民裝,便馬上站起身對周桂生鞠躬。

著官袍受鞠躬是禮儀,此時周桂生沒有穿官袍,他只是避讓不受,只道:「彭老叔,周幹部說的沒錯,京城來的先生就住在周幹部家,昨天夜裡摸不到門路,就沒有登門求見。來的先生姓吳字堅白,你家難道沒有什麼親戚外出去京師的噠?」

「我那曉得什麼親戚去了京城啊?」彭民言很是無助,本來抽著的旱煙也被他敲熄了。這種天上掉元寶的好事他怎麼也不相信,不過事情臨頭,他還是讓人去找在外面忙活的兒子,又讓二兒子彭金華去叫一個見過世面的親戚,如此一番折騰,待陳廣壽到彭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吳先生好。」彭家上下都站在門口對陳廣壽幾個人行禮,之後才把他恭敬的引入正廳。一個上午的布置,原本放在這裡的方桌子搬走了,彭家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張八仙桌,還有兩張太師椅,這使得整個正廳很不協調。

除農會老周和周桂生以及彭民言外,還有彭家的堂叔堂伯,不過接待陳廣壽和陳廣壽說話的人卻不姓彭,而是姓肖,是家主彭民言的妹夫,職業是個鄉間行醫,同時兼開私塾,不過這已是前朝的事情了,新朝初小教育開始市場化後,他的私塾越辦越大,學生越來越多,醫業倒變成了兼職,私塾則變成了主業。

諸人一番客氣後,陳廣壽開始笑著扯謊:「在下姓吳,字堅白,浙江紹興人氏,托聖上洪福,現在京城做了個芝麻小官。在下少年時有一故友,姓章,多年未曾聯繫,但彼此甚是交心,其早年入復興軍,神武前一年受傷戰死,死前曾寫給我一份書信,說其生前有一戰友,是湖南湘潭人氏,該戰友犧牲時託付他代為照料後事。

或是當時大軍開拔在即,他這封信只寫了一半,所以只留下一個大致的地址,和一個大名叫彭得華、小名叫鍾伢子的名字。這封信前幾年我一直沒收到,今年年初信才被故友的家人轉寄過來,是以如今才到湘潭烏石寨。」

陳廣壽邊撒謊邊從懷裡掏出那封偽造沒寫完的書信遞給眼前的肖雲樵,然後再道:「我故友信上說其戰友曾言,得華勇毅好學、寬厚忠善,有橫刀立馬大將之才,囑咐我尋著他,助其投考軍校,以報效國家……」

陳廣壽侃侃而談,彭民言越聽越迷糊,彭家這一輩人全在山裡,縣城都不曾去過,哪來什麼故友戰友的,這事情若是真的,那隻能是羊角衝上的易華廟顯靈了。他看著妹夫盯著那封信正在看,自己也想看奈何不認識字。

陳廣壽說完便端起茶喝茶,那肖雲樵把信看完,則雙手奉還,只道:「吳先生千里迢迢從京城來此荒山僻野,著實辛苦了。只是得華今年已十六,小時家貧只上了兩年私塾,其餘時間都操持家務,或是外出務工,說是要考軍校,這……」

「這個務須擔心,當朝最重烈士,烈士所託,當朝不敢不辦。」陳廣壽道。「再說每年軍校考試都有烈屬名額,得華既是好學,那想來也是必是不負眾望的。」他說罷又環視諸人道:「聖上吝惜百姓,責令地主分地雖可改善窮人生計,但窮人家要想出人頭地,還是要讀書啊。今學部推行五年義務教育,其根本還是要窮人的孩子也能上學。

得華既然年已十六,早就過了讀書的年齡,若是不行此路,那就只能在家務農一輩子了。各位叔伯想來都有舔犢之情,何苦見這孩子永出不了頭呢?讀軍校是不需學費的,伙食費、衣著費全都不要,每月還能有一些零花錢。待數年畢業,從軍的時候不是兵而是官,一月薪餉再怎麼少,那也有五兩,軍中伙食不要錢,加上恩餉,一年最少有六十五兩。軍中待上幾年,可再考高一級的軍校,若能考上畢業,再出來可就是八品官了。」

對於窮人家來說,沒什麼比經濟賬更動人的了,陳廣壽一說每月能有五兩銀子,彭民言腦子裡就嗡了一下,兒子前幾年在煤礦上累死累活(注1),每月也才得九百文。他只覺的吳先生給兒子指的這條路很有前途,可是從軍他又擔心得華早夭,朝廷趕跑了韃子又和東洋人打戰,打了東洋人又打西洋人,如此征戰不休,萬一……

彭民言不想大兒子早夭,不過這種話他此時又不好說出口,待妹夫讓他去叫兒子出來見客,他又跑到後院去了。而此時剛從外面趕回,莫名其妙穿了一身新衣見客的彭得華還處於暈頭撞腦中,他見父親過來,正想問出了什麼事情卻聽父親說道:「鍾伢子,今日里來了一個先生,說是要領你去京城讀軍校,你可去?」

「哪當?」一身體面衣服的彭得華驚的合不攏嘴,他道:「去京城,讀軍校?」

「是啊。」彭民言也迷糊了,一說到京城他心裡又是不舍,再道:「是啊。先生說,讀個幾年出來就能當官,每月能拿五兩銀子,要是有功夫再考上,那出來就是八品官兒。」

「我不去!」彭得華不知為何,出來這麼個聲音。不過說完他又現實起來,道:「不是青白眼吧?還有上學的錢怎麼辦?我聽人說上學校要好多錢。」

「不是青白眼,這個先生是京城衙門裡的官,又是農會老周和縣衙里的人陪著來的。」彭民言道:「他說上軍校什麼錢都不要,還有零花錢給。你還是去吧,不想做個作田鬍子你就去吧。」

朝廷土改分地,彭得華現在還想著怎麼好好種好田,根本沒想是不是一輩子作田的事情,現在聽父親這麼一點醒,猛然又覺得這輩子要想不作田,這確實是唯一一條出路。他正猶豫間,彭民言就把他拉到正廳,要他對吳先生行禮了。

陳廣壽此次出京就是受了楊銳的囑託出來尋人,毛學任是第一個,彭得華是第二個,他很好奇楊銳說的有大將之才、能橫刀立馬的人是何模樣,不想站在身前之人只是一個有些木訥、矮小瘦弱、甚至連背都有些駝的年輕人。人不可貌相,他雖難以想像眼前之人以後會變成橫刀立馬的大將,但對楊銳的眼光卻是信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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