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卷 鑄鼎一 第58章 神肥

臘月十四的時候,整個北方轉了一圈的朱建德才從西安沿著驛道到了儀隴縣城,不過他沒有進城,繞過縣城再走一段才在鎮上歇息,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行往四十多公里外的家。可就在他走到離家五公里的馬鞍場商鎮時,居然有人認出了他,於是,全商鎮的人都圍了過來。

台灣在哪沒人知道,可朱建德卻帶著大軍把台灣從東洋人手裡搶了回來,一些沒有見過朱建德的鄉親還以為他身高八尺,面如張飛,且這麼一個大官回鄉,總會有大官的排場,不想他就這麼一個人、一個包、小半個麻袋回鄉了,不說鳴鑼開道,連個親兵都沒有。

一個常被朱建德叫公公的老者急切的扶著他的手道:「狗娃兒,莫不是被奸臣陷害了?」

「公公,沒有的事情。」朱建德終於明白這些人擔心什麼了,他只得用他們聽得懂的語言說道:「是皇上准了假,讓我回家四個月孝敬父母,四個月還要回軍里。」

「好!好!那就好!」老太公牙齒漏著風,臉終於笑皺成了一團,他眼睛也是笑的,再道:「那你殺洋鬼子的親兵呢,怎麼不帶回來啊?」

「我的親兵……」朱建德再次搖頭,他無法向他們解釋復興軍紀律,只道:「親兵我讓他們回家過年了,帶回來怕擾著大夥。」

「好!好!那就好!」老太公忙對圍著的男女老幼道:「你們還不給大人磕頭……」

馬鞍場一個月兩次集,本想再此給家人買些禮物,不料卻是這麼個場面,朱建德忙的攔住要跪下磕頭的大夥,把老太公撫回宅子後便徑直回家了。近鄉情怯,還沒有到大灣的時候,他就跑到那條沒結透冰的小溪旁,打開冰面弄了些水洗了一把臉,又把靴子上的雪泥清理了乾淨,而後是作訓服,還有整個軍用背包以及那半袋椰子。

完全確定自己符合軍人儀範後,他才再背起包前行。遠遠的,過了小時候常呆的卧狗山,他便看見了東面自己家的房子——和以前很不同的是,那干打壘的外牆現在居然包了一層青磚,院牆也重現砌過了一次,上面雖然蓋的是稻草,但卻是新的;還有原來蓋稻草的廂房,現在也換上了和正房一樣的土瓦;院門也變了,那扇老舊的木門換了一扇對開的大木門;而家裡人,怕是早就收到了消息,正穿著新衣裳在院門口排成兩行等他。

猛然間,朱建德回家的喜悅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他想起七年前自己從成都回家的那一幕:因為他中了秀才,因為他變做了上等人,所以家裡人在他回家的時候,也是這麼穿上最好的衣服,排成兩行等著他,還向他低頭執禮,甚至連養他的伯父都不敢把他當兒子看待,下人般的欠著身,請他坐在奶奶常坐的位置,並且他也和全家人一樣,用最客套最恭敬的詞句——窮人慣於應付有錢有勢人的詞句——來和他談話,他住的屋子是最乾淨的,飯菜是專門的,還特意給他點起一盞菜油燈……

八年前的記憶瞬間充滿了朱建德的腦海,那一次他是羞愧的,因為他求學花光了家裡的錢,畢業後只是在縣城做一個體育老師,但即便是那樣,他還是為家人這樣的舉止感到氣憤;現在,他滿以為自己的出息能讓當初得知他只是一個體育老師,哭的雙眼紅腫的母親欣慰時,他們又和上次一樣,以對待大人的禮儀來接待他,這讓他無法接受,即使是在部隊,那些士兵也是把他看作兄弟而不是長官。

隔著不長的田坎,看著站在院門口排成兩隊露出驕傲欣喜神色的家人,朱建德突然止步,然後坐在田坎上——他不想以大人的身份回家,他永遠是他們的兒子。

做了大官的兒子不進家門,還忽然在離家百米不到的田坎上坐下了,院門口的人心頓時提了起來,諸人正驚異間,全家的家長朱世連道:「哎!玉階不喜歡這樣,你們都進去吧。」

「那……」朱世林很是不安,他雖是生父,但脾氣不好的他並不得朱建德的喜歡,而且現在兒子已經過繼給了沒有生養的大哥。

「我會過去勸他的。」朱世連苦笑道,這場迎接和數年前一樣也是他組織的。不同的是,那一回是玉階騙了大家,讓大家以為他能做官而不是去當體育老師,這一次他確是實實在在做了大官了——以玉階每個月匯回來的三十兩銀子,朱世連就曾專門找人打聽過,知道這是比知府都要高的官奉。知府是五品官,那麼玉階的官階一定是四品或者從四品了。

「玉階,回去吧。」待家人退進院子,朱世連走到朱建德的身側,本想行禮但怕他生氣又是不敢,只能是出聲相勸。

「好。」朱建德看著家人退回了院子,心情忽然好了些。他把煙掐滅,起身後卻是讓朱世連先走,朱世連見他執意要這樣,只能先走。為了免去剛才的那一段的尷尬,朱世連嘮叨道:「代歷被縣城裡頭的擁軍辦叫去了,說是要迎你,你沒有碰到他們嗎?」

「擁軍辦?」朱建德走在朱世連的後頭,看著他佝僂的背、斑白的鬢,不由心疼,並深為自己剛才的舉動後悔。他這邊愣神,知道他沒回過家不清楚情況的朱世連道:「是縣衙下面的衙門,說是專門照顧軍屬、烈屬的,年節都會帶幾斤豬肉、半匹布希么的,上門來慰問。」

「哦。」朱建德那年是直接從雲南赴江西,根本沒回家。他聽到豬肉和布匹有些吃驚,想到自己的官職,他道:「是大家都有嗎?」

「是,只要是當兵的都有。要是烈屬東西還更多,聽說一年還有……」朱世連忽然想到自己提烈屬實在是不吉利,馬上改口道:「代歷現在也在鄉里當了官,他和縣衙里的老爺們熟悉,擁軍辦的老爺也知道你要回來,就請他一起去迎你了。」

代歷是大哥,朱建德是三弟,在上面還有一個姐姐。當年上私塾的時候,代歷比二哥代奮聰明,不過他年齡太大,家裡又窮,讀書沒多久就回去務農了。沒想到大哥還能在鄉里當官,朱建德笑道:「大哥字怕認不全吧?縣衙是不是優待軍屬才……」

「他在農會裡頭認了字,加上有底子,比其他人要好,他是擁軍辦推薦過去的,」朱世連進了院門又反身招呼著朱建德進門,還想幫他提那個麻袋,卻被朱建德攔住了。「鄉里的官那些城裡的讀書人幹不了,代歷聰明,地方又熟悉,考試之後就被選上了。」他說道這忍不住笑,無比喜悅道:「還是新皇帝好,你們兄弟倆都有出息。」

養父的喜悅朱建德能感受到,他在院內全家人的注目下把他扶了入正房,和上一次不同,他沒有坐在八仙桌的最上席,而是坐在下席。奶奶、母親,還有姐姐、妹妹還有侄女,除了奶奶坐在八仙桌的上席外,其他女人都站在最外圈,卻全是歡喜的看著他,眼睛裡滿是驕傲;而父親,叔叔,二哥、弟弟還有侄子們,看著他高興卻又有些敬畏。大家認不出軍銜,都不知道用什麼語言來稱呼他,是應該叫大人,還是應該叫將軍……,於是正房裡莫名的沉默了。

「我……」朱建德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但剛說一個『我』,家人全都凝神聽著,他只有接著道:「我……在馬鞍場本來想給家裡買些東西,可人太多了,我什麼也沒買著。」

「撲哧」一聲,一個剛才就在馬鞍場看著他被諸人圍著的侄子忍不住笑了出來,他起先也以為朱建德被朝廷貶官了,後來才知道是皇上准假回家孝敬父母,所以就急急忙忙跑回家通知大人們,一干人便說著笑著把整個家都收拾了一遍。現在他聽朱建德提馬鞍場,想到那時的場景,又忍不住笑了。

「沒規矩!」一句小小的喝聲,把小孩子給嚇著了,這是朱建德的一個叔叔。

「喝茶,喝茶。」家長朱世連見朱建德是個悶葫蘆,只好主動招呼他喝茶,趁著功夫他才想到話題寒暄過來,「玉階這次在家待到什麼時候?」

「有四個半月假,」朱建德道:「從十一月初九開始算,要在二月二十四那一天回去。」他說完又想起坐火車做錯路那事,慚愧道:「本來是可以早回來的,但回來的時候因為一個同僚,去了一次山東,再又做錯車去了京城……」

山東不是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的,但京城大家都是知道的,他這麼一說原本對他敬畏的目光更加敬畏。不過朱建德沒有發現,外面便有幾個聲音喊過來:「玉階……玉階兄……」

朱建德聽出是大哥的聲音,還有以前縣城新學堂同事劉壽川的聲音,他立即起身走出正房。院子外的田坎上,朱代歷、劉壽川、還有兩個身著軍裝的軍人以及兩個挑夫正朝院門而來。朱代歷是一身九品官袍,顧盼生輝,腿腳幹練的很;而一襲錦布長襖的劉壽川臉上團團圓圓,騎在一匹驢子上,明顯是胖了,最後面那兩個軍人,身著尉官禮服的那個右手是殘的,而另外一個則是列兵。

和跑著最親面的代歷、劉壽川拉手之後,那個尉官用左手敬禮道:「擁軍辦田四維中尉見過長官。」田四維對著他敬禮,同來的那個列兵也對著他敬禮,不過那個人叫什麼朱建德一時沒聽清楚。

「不必客氣!」朱建德對著田四維鄭重回禮,他此時終於明白部隊的傷愈不能歸隊的士兵去哪裡了。「兩位還請到裡面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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