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卷 鑄鼎一 第53章 陰霾

會客廳在兩人說完「後患無窮」便陷入了沉默,這一次是楊銳端起茶盞,小心的用杯杯蓋撥開浮在水面上的茶葉,細細的品茶,而伍廷芳雖然端著茶盞,卻一點也沒有喝的意思,他完全能想像到楊銳此舉的後果,那便是打開了均貧富之大門,真要是這樣,那這個國家以後只會有窮人,富人只會住在租界,以求保全財產。

這是長遠,而短期看,不說地主不借出銀兩,佃農無本耕作,糧食產量將大減,便是地主因此反抗就不知道會造成多少殺孽。以公義而言,保護自己的私產天經地義,可保護自己的私產卻要和國家機器相抗爭,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敗亡。

憲法上人人平等,而今開始不平等,憲法上尊重人之尊嚴,而今人之尊嚴卻將被國家機器無情踐踏。這還是立憲之國嗎,這分明是專制之國!

伍廷芳呼吸越來越急,鬍子越吹越直,終於,他開口說道:「總理大人請回吧!伍廷芳雖不才,卻深知人之尊嚴及財產不可侵犯,總理府若一意孤行推動土地改革,那廷尉府只有秉承司法獨立之志,為護憲抗爭到底……」

「哈哈……哈哈……」伍廷芳不說什麼司法獨立還好,一說楊銳便忍不住大笑,他長笑連連,伍廷芳卻有點莫名其妙,不過等一份厚厚的卷宗被楊銳拍到茶几上,封面上「刺殺案審判調查」那幾個黑字刺疼雙眼時,他終於明白楊銳是在笑什麼了。這是廷尉府的醜聞,他也在命令法警調查滬上離奇的審判案,不想還是總理府快人一步。

「廷尉府初立,法官沿襲前清,舊習難免不改。恕廷芳直言,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司法獨立也不可能數年建成。以英國為例,要想真正做到司法獨立、司法公正,那要好幾代人的努力,千萬不可因噎廢食。總理大人不是操切之人,為何不能多給廷尉府一些時間呢……」伍廷芳頹然道。

「法官大多出身士紳官宦家庭,為何如此?這就是權利不等、土地不均之故,有錢的越有錢,沒錢越沒錢,弄到最後便是官官相護、紳紳互保。這張疏而不漏的關係網下,哪有司法獨立?何來司法公正?只有經濟上的平等才有人格上平等,而唯有人格上的平等,才有法律上的平等,要不然司法公正永遠成空。

法律、法官、大理寺、廷尉府,這些都不可能超然於世外,它和整個國家、整個社會息息相關。不把地均了,所存在的不平等就會越拉越大,民眾的怨恨則會越積越深,終究一天會有人高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可等到那時候,那做什麼都晚了。」

楊銳一段話說罷,無心再勸的他起身對著伍廷芳拱拱手,靜靜的出了客廳,出了廷尉府,往總理府去了。而伍廷芳則枯坐於客廳良久,只等座鐘敲響,他才茫然若失的回過神來,失神的翻看茶几上土地改革草案,又翻看那厚厚的滬上刺殺案審判卷宗,過了好一會,他對外面的文書吩咐道:「去把許靜仁許大人、董授經董大人、徐季龍徐大人、江翊雲江大人、王書衡王大人、朱博淵朱大人,還有沈秉甫沈大人,章行嚴章大人、張鎔西張大人,都請到我書房來吧。(註:依次是許世英、董康、徐謙、江庸、王式通、朱深(偽)、沈鈞儒、章士釗、張耀曾)」

廷尉府連伍廷芳在內有七名大法官,除了這七人外,沈鈞儒、章士釗、張耀曾在廷尉府影響也頗大,特別是章士釗,當日他雖說自稱是辦報紙的,可明年他就將調離此位,執掌要職。

半刻鐘後,十人會議在書房召開。一開始伍廷芳倒沒有說土改一事,而是說刺殺案一事。

那厚厚的卷宗上除了有庭審實錄,還有各當事人事前事後的記錄、照片、消費記錄、銀行存單,甚至連錄音膠盤都有五張——這是得銀數千兩的滬上大理寺新任主官蔡寅在租界嫖妓時的錄音,除去那些男女苟且之事,其他話語都是他在向相好的妓女炫耀自己辦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壓根不知道床底下的膠盤正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錄下來。

膠盤終於放完,連伍廷芳在內,一干人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好一會兒才聽張耀曾道:「諸位大人,這錄音是否可能偽造?」

「既然總理會把這些東西送過來,那怎麼可能偽造?」不等他人說話,章士釗便搶先開口,在他看來,對於楊銳,在座諸人都沒有他了解的深。「伍大人,這一次總理親自上門遞送此物,意欲何為啊?」

章士釗話問道了點子上,伍廷芳長嘆道:「他要均地!」

「均地?!」一干人都吃了一驚。朝鮮均地的事情大家是知曉的,那裡據說沒有大理寺、沒有法院,只有三人委員會。只要三人許可,那地主就會因戰爭罪輕則沒收家產土地、重責苦役丟命,這波洪流從鴨綠江一直推到釜山海邊,弄得全國富紳都往日本和國內逃竄。

想像著朝鮮的場景,大法官董康道:「總理為何行此卑劣手段?我國施行的乃憲法政治,一案有失怎可斷定憲政就徹底失敗?若是如此,世界諸國都可廢除律法,全改人制好了。」

「對啊!憲政之路漫長坎坷,怎能一案就全盤否定呢,難道就因為涉案的是總理本人?」許世英也道:「我要去總理府向總理面陳此事!此案當初是我負責,失職之罪當由我許世英承擔,和廷尉府那人無關,和憲政更無關聯。」

董康是沈家本的學生,而許世英,有人傳說他和總理二夫人寒仙鳳沾親帶故,不過這只是謠傳,沒人見過許世英去過總理私宅,也不曾聽二夫人提過許世英。不過現在聽許世英要去總理府面陳此事,有幾個人心下又想開了。

「你去也無用。」伍廷芳道:「總理來此,並未說憲政半點不好,只說若田地不均,那人與人之間經濟上便會不平等,結果則是有錢的欺負沒錢的,司法公正無從談起。以滬上刺殺一案的審判為例,之所以會有此結果,本因就是府內法官多是士紳之流,俱都傾向救助被告,而原告,不是官府就是巡警,一個不會喊冤,一個就是喊怨了士人也是不信。

我國曆朝歷代都是優待士人,當初喊著要憲政的是士紳,現今雖實行憲政,本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忘不了刑不上大夫的也是那些士紳。此案既出,嚴辦是一定的,不如此無以倡憲政之明。除此,為杜絕再有此事,大理寺以後錄用法官,應多錄用貧窮農家的子弟,少錄用富商士紳家的子弟,而迴避原則也應考慮到貧富之別,不可再盲襲舊例。」

伍廷芳只交代如何處置滬上刺殺案舞弊一事,卻半點也沒有交代均地一事當如何應對。可即便如此,身為江蘇武進人,深知當地情況的董康也是不安,他道:「滬上舞弊一案,牽扯到的可是整個學界啊,錄音中所提的張老爺,很有可能就是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此人早年曾任南洋公學總辦,那一屆頗為傳奇色彩的特班就是由他提議創建,而鼎革前教育會那些人又長受其資助,據說復興會之前身愛國學社,就是因他資助了幾千兩才在退學後得以安頓,這人如果牽連入案,可要天下大亂!」

「鐵法無情,何來那麼多顧慮?」伍廷芳看著董康很是不悅,他站起身道:「就這麼去辦吧。」

伍廷芳決斷,其他人正起身退出書房時,許世英道:「那均地一事當如何?」

「能如何?任何違憲之舉廷尉府都絕不容許,我輩這一生護的就是憲法!」伍廷芳道,他說的決然,但其他人還是不安,大法官朱深有些惴惴,「大人,咱們這豈不是兩面都不討好。」

「數年前我和沈大人修律,也是兩不討好。」伍廷芳回憶道:「勞乃宣等稱我等無君無父,妄圖毀華夏數千年傳承;而新派士紳則稱我們為滿人爪牙,以憲法維護滿人統治。可我沈大人都認為,法之精意,盡在己心,又何苦討好他人?你們都去吧,這卷宗我親自送往督察院。」

「是,大人!」伍廷芳如此說,一干人再無二話。次日下午,在滬上大理寺主官蔡寅招供之後,督察院都御史徐錫麟親自帶人到了大理寺。

「你有權不說話,如果你開口,那麼你說的每一句都將作為呈堂證供;你有權請慫師,並可要求在訊問的過程中有訟師在場;如果你請不起訟師,我們將……」

拘捕令出示後,巡警照例念著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警告詞,聲音半是敷衍半是冷漠。而在徐錫麟和許世英兩人的目光下,正湊在一起討論如何應對滬上蔡寅被捕一事的楊蔭杭和王寵惠面如土色,他們沒想到當初拍胸脯保證萬無一失的蔡寅一天時間就全招供了。

「把他們的烏紗帽摘下來。」許世英看著眼前兩個身如糠抖的留美法學博士,恨鐵不成鋼。

「是,大人!」旁邊的法警大聲喝道,兩頂烏紗帽隨即被摘下。

再一次看了兩人一眼,許世英無力的擺擺手,道:「帶走吧……」

隨著蔡寅、楊蔭杭、王寵惠的被捕,本已平息的刺殺一案再起波瀾,而就在農部尚書陶成章準備向稽疑院提出土地改革案的早上,蔡元培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

「竟成,你到底……你到底要幹什麼啊!!」蔡元培語氣中有責怪也有怨恨,他是剛剛得知張元濟也被督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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