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卷 鑄鼎一 第52章 無窮

在滬上案件所激起的輿論逐漸平息之後,報紙上討論的多是博覽會的盛況和那部叫做大明劫的電影。在電影上映前,梁啟超曾得知北京有人先行看過,便專門打聽電影里說了些什麼,可是第一次看電影,且只看了一遍,問過的那些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當十一月電影在滬上公映時,梁啟超只得帶著進步黨諸人前往戲院觀看。

電影中據說能瞻仰天顏,還是真刀真槍的戰場,時辰又有一個鍾三刻之長,是以滬上戲院都沒有無聲放映,全是有聲,票價為從一華元到三華元不等,而個別高檔戲院,居然有手工上色的膠片,票價三十華元到一百華元不等。價格如此之貴,可士紳們以及闊佬們還是趨之若鶩,以求一睹為快。

梁啟超諸人很早就坐在虹口維多利亞影戲院的包間了,不過到了點電影卻沒有上映,只有一個身著西裝的講解員站在映布下方,開始介紹電影的背景和情節。

電影講解員制度是日本傳過來的東西,沒有故事、沒有聲音的無聲電影時代需要靠講解員向觀眾介紹電影的內容,以免觀眾不解內情或錯過精彩鏡頭,而隨著講解員的確立,很多時候觀眾看電影不只是選擇影片本身,而是看哪個講解員更出名。

梁啟超在東京呆過,對講解員並不陌生,但同他前來的林長民、徐佛蘇等人卻對講解員極為厭煩,只等數個洋人站起身對還不放映影片抗議時,那講解員才灰溜溜的退了下去,而後大廳里燈光忽然全滅,自背後高牆的放映窗口射出的五彩光線,頓時將映布照亮了。

電影忠於原著有一小時四十分,梁啟超看著看著根本就忘記自己此來是要在電影中尋找政府意圖的,只是一心沉浸在電影的情節里,待片尾曲響起、諸人拍手叫好的時候,他才想起正事一點沒辦,光顧著看大寫真了;而當他想通過回憶了解電影的蘊意,腦子裡卻全是明末天下將覆的悲涼。梁啟超如此,林長民等人也是如此,等第二天睡了一覺諸人再次討論,事情才有了些眉目。

「我怎麼越想越覺得這孫傳庭長得像楊竟成!」林長民說道,電影的魅力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能夠抵擋的,所以一早上的討論還是白搭,見大家都沒個頭緒,林長民不知道為何的如此感慨了一句。

「孫傳統若是楊竟成,那那個吳又可又是誰?」新入黨的湯化龍道。他本是國民黨的一員,但被宋教仁等排擠,便脫黨加入了進步黨,這一次來滬主要是和梁啟超討論如何擴大進步黨影響的,看電影只是湊巧。

「我看像章太炎。」林長民答道,說完感覺又不確切,笑道:「不過這章太炎不曾行醫,以前倒是倡佛,說什麼越是信佛就越是革命什麼的。」

章太炎數年前是有一段時間常常宣傳佛學,可信佛能求國那只是笑料而已,是以他這麼一座,在坐的人都是笑了。

梁啟超看著大笑的諸人卻猛然站了起來,他如此舉動笑聲頓時一滯,林長民看他眉頭緊鎖,趕忙問道:「任公如此,是否心有所得?」

他這麼問,其他人也止住笑聲看了過來,諸人的目光中,梁啟超白紙扇越扇越快,眉頭越皺越深,忽然,『嘩』的一聲,紙扇猛的一收,梁啟超無比確定的道:「我想明白了,楊竟成這是要平均地權!」

梁啟超說的是同盟會的口號,在座幾個還是懂這個意思的,但是他說楊竟成要平均地權,幾個人都是不信,湯化龍道:「這事情以前不是有斷論了嗎,田是私產,政府保護私產。佃戶雖苦,但只通過減租改善其生計。之前的租子雖說是五成,但其實家家都是四成起收,佃戶偷一些、賴一些、欠一些,最終也就能收到三成,現在租子減到兩成大家都喊著受不了,何況是平均地權。」

「正是減到兩成大家都受不了,要想改善佃戶生計,那就只能均田。」梁啟超道,他越來越相信自己的判斷,「朝鮮現在就在均田,朝鮮既然均田,那我中華當如何?不均那些泥腿子豈不是要把楊竟成給哄下台。大家不要忘了,復興會能有今天,靠的是什麼?靠的可不是士紳,靠的乃是那幫泥腿子。若不是這些人拚命,他能得這天下,能把日本人趕下海?」

梁啟超話語斬釘截鐵,且他平時的觀點諸人素來認同。他現在斷然肯定楊竟成下一步要做的是均田,那便十有八九是真的。林長民豁然起身,憤然道:「楊竟成這是要自絕於天下!減租到兩成大家也就忍了,現在還要均田,這還有王法嗎?這還有公理嗎?哪家的田不是祖上所傳,他要均田,就不怕天下共討之嗎?」

進步黨全是士紳,家家都廣有田畝,之前擔心復興會勾結著泥腿子亂來,這才答應減租到兩成,而今政府一戰而勝日本,中華已然是重振雄威,大家本還想上表請求加租,雖料加租不成還要均田,這即刻就激起所有人的義憤,湯覺頓道:「在座諸君誰家中沒有田畝?楊竟成此般,就是要將我等趕盡殺絕,他就不怕天下大亂嗎!」

「他怕什麼?就憑他手上的百萬雄兵,還有千萬農會會員,這天下還能亂得起來?」眾人說話間,湯化龍也將事情想了個通透,只覺得抗爭無望:「現在楊竟成民心士氣正旺,此時不均田,又待何時?此人終究是詭詐多術,防不勝防啊。」

湯化龍一說百萬雄兵、千萬農會會員,幾個怒髮衝冠的人頓時泄了力氣,即便是最激烈的林長民也頹然的坐了下來。復興會坐天下才三年,可就這三年,除了偏遠的蒙藏、西域、雲南、兩廣,其他地方都被他們經營的像鐵桶般牢固。蒙藏、西域地多人少,肯定不會均田,而雲南窮僻,就是鬧事,又能鬧多大?至於兩廣,開始還不知道,可現在大家都算是明白了,這輔仁文社和復興會本就是一窩的。

全國二十餘省,都沒有好鬧事的地方。國內如此,國外更是不堪,列強被歐戰所累,無法東顧,日本新敗,更不是干涉不了,唯一能騰出手來只有米國……,可米國素來和當朝交好,且即便不交好,中華均地,米國人又能如何?

默然間,諸人只把內政外情都想了一遍,全是一聲聲的嘆息,不得不說這可真是均地的最佳時機,內部臣服,外無干涉,楊竟成這是想幹什麼幹什麼,根本就找不到破綻。

毫無辦法的情況下,目光又都聚集在梁啟超身上,林長民道:「任公,這如何是好?」

「只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梁啟超道。

「此話怎講?」這一次不單是林長民,就連湯化龍也出聲相詢。

「楊竟成以前說過,實業救國、教育救國、軍事救國都是空話,唯有法律救國才是真的。從其一言一行來看,他確實是相信法律能救國的,上月滬上一案,吳稚暉等人會被放出來,就是因為他要給這國家確立萬事之基——只要是法院判了的,即便裡頭有問題,他也是認的。」梁啟超想著開國以來的楊銳的所言所行,自以為分析的絲絲入扣,「這均田之事,其實就是劫富濟貧,這濟貧無話可說,可他楊竟成有何理由劫富?以開國所定憲法,此乃違憲之行為,只要楊竟成推行均田,那我等便可狀告大理寺,訴政府違憲。」

「對啊!說得好!」湯覺頓幾個法盲醍醐灌頂般的喜悅,但曾在日本法政大學學法律的湯化龍卻道:「任公,憲法雖神聖,可還是議員所定,既然違憲,那以復興會在稽疑院里的比例和影響,他楊竟成何不能修憲?」

「楊竟成既然修憲,那我等難道不能護憲?」梁啟超道,臉上微笑,扇子又自在的扇了起來。

他此言一出,湯化龍眼睛一眯,捻著鬍子也思索起來,而林長民、徐佛蘇、湯覺頓等人只是高興梁啟超有護憲之策,並未明白其中的深意。

「這護憲要護到什麼程度?」有些明白梁啟超所言的湯化龍想了半響,又開口問道。

「最少要護到我們進稽疑院吧。」梁啟超笑道:「復興會勢大,是萬萬不可硬來的。而修憲一事,雖然從法律程序上來說毫無謬誤,可在情理上言,那便是復興會失民心之舉。地主之中是有為官數載、暴富購地的地主,但更多的人家卻是歷代辛勞所積,還有那些海外僑民,九死一生出去給洋人做工,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為的是什麼,還不是想在家裡買幾畝地嗎?他楊竟成真要均地,那勢必會讓天下有地者不滿。」

「可要是楊竟成均地不是像朝鮮那般,是像日本那般贖買呢?」湯化龍思考的越來越深,連均地的方式都考慮到了。

「開國初統計全國有十二萬萬畝田地,佃戶所種為其中三成有餘,也就是說,大概有四萬萬畝田地要贖買,以二十兩的地價算,這可是有八十萬萬兩。」梁啟超對於數字過目不忘,中國之農業他早就研究過了。「楊竟成有八十萬萬兩嗎?我看把所有官產都賣了,也沒有八十萬萬兩。既要均地,贖買的話最終還是強買強賣,譬如想五年前鐵路國有一般,朝廷象徵性的補一些錢,發些債券,可實際上呢,那些廢紙又有何用?

均地令一出,天下富戶必定仇視復興會,也必定會入我等這進步黨,但我黨切記不可讓那些鬧事的地主入會,只能在報章上多多批評政府魚肉百姓,劫富濟貧之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