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卷 鑄鼎一 第51章 想好

和十年前不一樣,商務印書館再也不是身處居民院俄小書館,書塾轉學堂所帶來的中小學教材市場的擴大、開國後政府對教育的重視,使其從原來年銷幾萬兩的小書館,變作年銷幾百萬兩的大公司。這其中雖有叛徒陸費逵所辦中華書局的競爭,但最終它還是靠著學部蔡元培的支持獲得了教材市場的絕對優勢,若不是政府的物資採購不是有各部自行負責,而是公開招標,怕這商務印書館真要是全佔市場、一枝獨秀了。

商務印書館中,夏瑞芳等雖是印書館的創辦人,但真正主持大局的還是前朝翰林張元濟。張元濟雖然精熟印書,但他更值得驕傲的還是育人。當年南洋公學的特班變作了愛國學社,愛國學社又再變成了南非軍校一期,最終變成了諸多開國將軍,這一切始作俑者都得益於當年張元濟管理南洋公時創辦了特班,同時還邀請蔡元培南下任教。

開國將軍都是張元濟的學生,可張元濟的學生不止於那些開國將軍,這一次以廷尉府身份來滬上審查監督案情的楊蔭杭和王寵惠都是他的學生,也都是因為他的保舉才出國留洋的。

閘北寶山路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里,張元濟看著身前這兩個身著便裝的學生,欣慰的同時又帶著些不安,只道:「現在做官都是有紀律的,你們不該說的事情就不要說。我只是想知道稚暉他是不是非死不可?還有那些被捕的學生,現在巡警已抓了幾百人,這是天下震動啊!刺殺一案怎麼可能牽連如此之廣?這,這,這分明是下面的官吏為了討好上官,屈打成招所致,不然株連為何如此之甚?!」

張元濟海鹽人氏、翰林出身,生的不但白凈,人也很斯文,但說到當下的案子,那真是痛心疾首。開國案件不少,但株連之廣、牽扯之深的,還是這滬上行刺總理刺一案。現在中華時報上雖有闢謠,說有充分證據證明學生參與了刺殺一事;而警局一案,則是說學生衝擊警局,並先開槍擊殺巡警所致。說的是言辭鑿鑿,可卻沒有幾個人信,張元濟就是其中之一,是以這一期的東方雜誌,專門針對官府公布的消息進行了批駁。

「先生,……」早就知道此來是為什麼的楊蔭杭和王寵惠見張元濟如此,不由異口同聲想勸慰張元濟,但兩人都深知案件內情,只開了個口就不知道怎麼往下說了。

「哎,你們也……」張元濟看著欲言又止的有兩個學生,知道他們心有顧慮,頓時無比失望。

「不是,先生。」楊蔭杭見恩師失望,只好以實情相告道:「稚暉兄一案,他確實是帶著兇手入晦明學社,並請學社之人將他們帶入同濟大學堂熟悉環境,還有那些學生,有十六名招供事前知道刺殺一事,只是他們當時不知道刺客殺的是誰;而警局一案,確實是學生貿然衝進警局,也是學生最先開槍,一個身亡的學生還有一個傷重而亡的巡警身上的子彈取出來發現,那彈頭不是從巡警的槍中射出的……」

楊蔭杭無錫人,入南洋公學後庚子前一年被保送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曾參加勵志會,但後來卻專心學業,未入什麼革命組織。他這邊絮絮叨叨的介紹起案情,張元濟聞之則是皺眉不喜,等他後面說那子彈不是從巡警槍中射出的,忍不住打斷道:「補塘,事情難道會這麼巧,連子彈都能分得清楚從什麼槍里射出的?」

「是的,先生。」楊蔭杭道:「督察院例證,每一支槍射出的子彈都會帶著槍膛膛線的痕迹,將子彈放在顯微鏡下細看,任何一把槍射出的子彈都是不同,而一把槍任何一枚射出的子彈膛線印跡都是相同。巡警佩槍的膛線都有記錄,當時現場中彈之人的子彈都經法醫取出,比對之後,最先中槍的……」

「那些巡警既然會開槍,那隨便找一把開槍再丟棄難道不成?」張元濟聽楊蔭杭說的確鑿,再次忍不住插言,他是不求證據的,只講情理。

「先生,可巡警沒有開槍的動機啊?」旁邊的王寵惠說道。

「滬上的巡警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根本就和白相人赤佬沒有差別,有的時候他們還夥同著他們一起為非作歹。學生們貿然衝擊警局,巡警怒而開槍。我們是不知道每把槍是否有印跡,可巡警們知道啊,滬上洋行遍地,隨便買一把槍有何不可?」張元濟感覺兩個學生都太迂腐於證據了,不得不提示他們滬上巡警的本質,不過,他對巡警的印象還是前朝的。

「先生……」張元濟如此猜測也不是沒有可能,可作為專業的法學學者,楊蔭杭和王寵惠都無法讓自己相信此種猜測,但因為張元濟是老師,兩人都不好反駁。

張元濟似乎也知道明白他們的心思,對此只好道:「這次讓你們來,是為了救人的,不光是為了救稚暉,還要救那些誤入歧途的學生。即便他們有罪,可都是讀書人啊,歷朝歷代讀書人什麼時候不受優待?這新朝律法如此無情,難道比前清都要嚴酷?前些年那些鬧革命的,即便是犯了死罪,但念其只是誤入歧途,未成大錯,終究還是放了;可現在呢?抓著一些些所謂的證據,就要把幾百學生判到牢里去,這……,這叫什麼事情啊!」

張元濟想到舊朝和新朝之間律法的差異,就很是不舒服,就刺殺總理一事,要是在前朝,那些學生早就放了,而吳稚暉這個讀書人,雖有錯處,但大錯未成——總理不是還活著嗎,最多也是訓斥,終究是要開恩赦免的,可現在倒好,就死了一個護衛一個巡警,就興師動眾,株連數百,這還是後明嗎,這怎麼看都像是暴秦!

暴秦之語本是寫在東方雜誌上那篇批駁政府的文章的,其不單指總理刺殺一案,還指國稅局那些絲毫不留情面,沙子都要榨出油的來的稅吏。可在文章排版赴印的時候,張元濟又讓人把那句話改了。他這麼做,除了知道這新朝大人們都極為清廉自愛外,還有新朝擊敗日本,收台灣復朝鮮的緣故。

先生心中不平,學生唯有惴惴,待張元濟喝了一大口茶把不平壓了些下去後,楊蔭杭道:「先生,為今之計,還是給稚暉兄和學生們找幾個好律師吧,只要滬上大理寺的審判上能辯贏督察院的公訴人還有公訴律師,那他們自然能有救。」

「好!」總算聽到幾句有用的,張元濟高興道。「可找律師就夠了嗎?」

「先生,找律師只是其一。滬上大理寺、督察院和巡警局關係非同尋常,為了公正起見,還應將大理寺和督察院的主官撤換才好。」旁邊王寵惠也建言。他此言一出,便見楊蔭杭詫異的看了過來,他又再補充道:「許大人已經回京了,滬上就你我二人做主,以迴避原則可將此他們調離。這案子,畢竟是沒出大事,總理也安然無恙,只要將兇手繩之以法便是。稚暉兄涉世未深,雖參與其中,但未必知暗殺之事,輕判便可;還有那些學生,一個個都是讀書種子,介入其中,也是年輕任性所致,孰能無錯呢。」

「好!好!好!」張元濟連說了三個號,他覺得這案子真要如王寵惠所說,那是他就可以交代了,這吳稚暉和他雖然沒有直接定交,可關係還是能牽扯到的,這次之所以悉心幫忙,還是受故人所託之故。

話既然到此,楊蔭杭和王寵惠又商議一二才告辭離開。等次日辦公,兩人就發電至北京廷尉府,提請將滬上大理寺寺卿黃慶瀾、滬上督察院御史陳英調離,以迴避刺殺及警局一案。楊蔭杭王寵惠身在滬上,自然是對滬上的內情最為熟悉,他們提出滬上現任司法主官迴避,道理是有,但只適用於警局一案,不適用於刺殺一案,可兩案同時立案,且互相之間還存在聯繫,所以如此請求並不過分。只是伍廷芳能管得了大理寺,但卻管不了督察院,徐錫麟對他的提請並不同意,不過陳英最後自己辭職了,所以最終的結果是滬上司法主官都被調離。

滬上接連出人命官司,被捕者達數百人,現今又撤換司法主官。這消息一被報紙刊出,觀者更深信是巡警局草菅人命所致,現大理寺、督察院主官都被調離,識字的書生們更是認定這其中必要蹊蹺,若不是,為何要臨審前要換人。

報紙上輿論紛紛,楊銳卻專心於土改一事的籌備,半點也沒有過問,只等某一天將各省、各軍、各地農會的事情布置完再回顧此事時,案子已經判完了。聽聞李子龍介紹結果,他無比詫異道:「吳稚暉也無罪釋放?以前不是說有搜查到了有孫汶給他的信件,信上要求他要協助朱執信等人嗎,這不是鐵證是什麼?」

「總理,主審此案的法官認為那份信中所言無法查證,因為誰都沒有孫汶的筆跡,而且也無法證明這次暗殺就是孫汶所指派,所以那證據無效。」李子龍道。他記得自己以前彙報過案件情況,但楊銳沒反應。

「誰說沒有孫汶的筆跡,枚叔那裡、秋瑾那裡,宋遁初那裡,甚至楊度那裡,都有孫汶的筆跡。他們到底什麼意思?」楊銳忽然有些怒了,他感覺事情不是那麼的簡單。

「總理,督察院是提供了這些信件,但是法官不採納啊,而且他請的律師也極為刁滑……,包括警局那案子,律師也很難對付,滬上大理寺也不認可子彈有固定膛線之說,判定警局一案責任在巡警局,多名巡警因此入獄。」李子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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