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卷 開國 第67章 刑不上

「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商之交……

故自五帝以來,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東方,惟周獨崛起西土……

欲觀周之所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在異於商者,一曰立子立嫡制度,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並由是而有封建弟子之制,君天子臣諸侯之制。二曰廟數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數者皆周之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於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

殷人之刑惟『寇攘姦宄』,而周人之刑,則並及『不孝不友』……

是殷周之興亡,乃有德與無德之興亡,故克殷之後,猶兢兢以德治為務……」

宣武門內帘子衚衕內的四合院里,油燈之下,擦拭過眼鏡的王國維正在審閱自己的心血之作:——《殷商制度論》。這部原本在1917年才寫就的著作,之所以早日出世,是因為甲骨文的大量出土,這其實是復興會下面中國教育會做的好事。

殷商制度論的立論依據,不是史書竹簡錦帛,而是基於一片片甲骨所載之史料。照說教育會所有的甲骨文,禮部章太炎等人也能看到,可在教育會介入安陽之前,已經有幾千甚至上萬甲片流向民間,這些甲片,王國維托朝廷和羅振玉的福在他人藏處看到過,而章太炎那一幫人看到的只是教育會所藏,史料所缺,是以文章不就。

不過,王國維已經把章太炎要的東西都寫出來了,只是兩人的方向是反的。章太炎研究殷商之變就是想貶周尚商,從根本上毀滅以周為始的禮教制度;而王國維研究殷商之變則是想給滿清朝廷提個醒,勸他們要崇尚周禮,以道德復天下次序。只是諷刺的是,在他文章寫成的時候,滿清卻在一天晚上完蛋了。滿清完蛋,若後繼有朝那還好,可現在上台的只是一個前明遺王,毫無勢力,簡直就是個招牌,一切權力還在復興會。

人間之事便是這麼的一去不復返,書房中的王國維心中哀嘆。他哀嘆的時候,妻子潘正麗走進書房,「咔噠」一聲,把屋子裡的電燈給拉亮了。

和丈夫對於滿清覆滅的鬱鬱寡歡,潘正麗卻是高興的。她唯一受到驚嚇的就是光緒生辰那個晚上。但從天亮開始,家裡的、衚衕里的、京城裡的情況都在變好,新朝禮部對於京城內做學問的學者都發月餉,王國維雖只是學部下面名稱館的協修,但在特殊人物的照顧下,他的月薪超過總理大臣,而且怕這些滿清遺老不肯領薪,禮部還特地讓幾個降了的滿清王爺來發。王國維之前是死也不領,但光緒出葬之後他便不再說什麼不食明栗、以身許國了。

「不要開燈。」王國維放下書稿,低低的說了一聲,電燈只會讓他想到那個燈火通明的夜晚。

「天都黑了,油燈太暗,電燈方才亮一些……」潘正麗也是低低的道,不待丈夫回話就出了門。不過一會她又跑了過來,對著丈夫道:「靜安,貝子爺還有雪堂先生來了。」

「哦。」王國維道,出了書房忙來見客。這兩個都是老熟人,前者是在新朝禮部負責發餉的慶王之子載振,後者是熟友羅振玉。

他這邊正要見禮,載振忙把他攔住了,而後寶貝般的從懷裡掏出幾片甲骨,湊上來低聲說道:「靜安,看看,看看,這真的假的,能值多少銀子?」

慶王家財逾千萬,但被革命黨抄家之後便一窮二白了,雖然革命黨返還了一部分,可那只是先前家產的九牛一毛而已。現在載振想發財想瘋了,四處搗騰古玩,假言說是自己府上未被革命黨抄走的精品,其實都是四處淘來的雜貨,他能賺錢,還是靠王國維幫其鑒定。

不急不緩的接過甲片,在進到書房燈下細看上頭的文字,在載振和羅振玉的期盼中,王國維搖頭道:「這靠不住的。」

「還靠不住啊!」載振激動,王國維看古玩的口頭禪就是『靠不住的』,他指著那幾片甲骨道:「可其他幾個名家都說這實打實是真的,說這骨頭沒幾千年變不了這般模樣。」

「靠不住的。」王國維還是搖頭,載振算是熟人了,他是以多說了幾句,「這骨頭是真的,但是上面的文字卻不是真的……,這靠不住的。」

「啊!」載振和羅振玉大驚,「居然有這種事情……那豈不是說,是章瘋……章大人在造假?」

幾人都被羅振玉無心出口的這句話嚇了一跳。現在禮部章太炎全面接管國內的一切古玩典籍,又大肆宣揚在河南開封某地發現殷商故址,出土大量甲片。現在琉璃廠一帶大量甲骨文出現,想來就是他放出來的,可卻不知這些甲片是假的。

王國維見自己參破天機,不敢再多說,倒是羅振玉鎮定道:「貝子爺,這事情可千萬不要亂傳啊,章大人如此,估計也是想哄騙洋人,好多賺些錢以為國用啊。真要是這消息傳出去,那咱們幾家可是殺頭的禍事……」

一說殺頭載振紅著的臉就變的煞白。復興會進城之後沒有亂殺無辜,卻把庚子的禍首載漪從甘肅那邊抓了過來,說是要凌遲處死,只把滿城的王爺貝勒嚇的半死,他機械的擺著手,「不說!不說!誰也不許說!」載振喃喃道,說罷便收了那幾塊甲片逃也似的走了。

「這楊竟成倒是會斂財啊,偽造甲骨賣錢都被他想出來了。」載振跑了,羅振玉倒是留下來。「嗯。」王國維不聲不響的答話然後點了一支煙,他就喜歡抽煙。

「靜安,你說這楊竟成他們下一步會幹嘛?若是行愛國之民族主義的話……」羅振玉早就習慣了王國維的寡言冷語,但更佩服他的眼光,所以很多事情都喜歡和他商量。

「楊竟成他們不全是民族主義,章太炎鼓吹的國粹主義,裡面更多的是自由主義、自然主義,還有些像叔本華話的人本主義,而楊竟成……」說到這裡王國維看了書桌上那一套熟讀的西方的沒落,道:「楊竟成的那些東西,尤其是那套西方的沒落,斷不是他自己寫的……」

「什麼!」羅振玉本想隨便閑聊時事,不想又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你怎麼能斷定書不是楊竟成寫的,人家畢竟是出過洋,歐美遊學十數載。」

「反正我感覺不想。」王國維吐著煙,「他是治國之梟雄,卻不是治學之幹才。鼎革以來,楊竟成那些講演和書中的精神全然不合,我說的不合,是心境意境的不合,這就像小孩子說不出大人的話一般,閱歷不夠、心智不熟、修為未到,即便是複述,也是不成樣子的……」

王國維的斷言把羅振玉驚著了,在囑咐他不要胡言亂語之後,他忙得要了他一份殷商制度論的草稿,匆匆的去了。

十月以來,京城的天氣逾來越冷,城內樹葉落盡的時候,秋雨停歇的一天忽然下起雪來。要是以往,大雪下後,次日出大太陽一曬,融雪之下道路將變的泥濘無比,可現在復興會接管京城,對於衛生管的甚是得力,垃圾之類不消說,便是積雪也清理的極塊。城市乾淨,商販有序,還有那些官吏巡警們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客氣,加上前段時間中日停戰條約一簽,全國歡慶之下,這北京也粘了不少喜慶。

復興會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就在這個時候召開的,全國各地來的六百名代表齊聚北京,就在滿清所建的國會大廈裡面開會。不過因為人多,大廈前幾個月已經改建,參議院眾議院合為一處,只讓整個會場變得極為寬闊,巨大而暗紅的會旗之下,楊銳、章太炎、鍾觀光、王季同、徐華封、謝纘泰,還有剛才美國回來的虞自勛都將給代表作報告。

這次大會和前面兩次不一樣,前兩次是為了革命,而這一次是為了建設。楊銳花了不少篇幅來介紹復興會以後的任務,諸如農業方面的、工業方面的、教育方面的等等,但這一次他的報告中,提的最多的卻是「系統思考」和「學習型組織」這兩個詞,當然除此以外,還有「自我超越」、「心智模式」「共同願景」「團體學習」這四個詞也在他的報告里頻頻出現。

復興會不再是革命組織,之前單一的目標已經變成多元化目標,之前拚命能解決的問題,現在就是拼了命也未必能解決得了。為此,整個復興會的剛性管理模式需變的更加軟性,集中於委員會手中的權利要適當的下放,狂化的激情也要冷卻,反正復興會這一把巨大鋒利的鋼刀,要變成無數把小刀、小鋸、小挫,如此,才能有針對性的解決各地各種各樣的問題。

但正如一個巨大的軍團拆分成無數連隊作戰一樣,其要解決的問題數不勝數。比如,基礎組織領導能力如何提高?部隊如此的分散怎麼才能保證隊伍的團結?如何制約監控這些小分隊,使其在不違規的情況下完成目標?等等,為此,楊銳這次整肅的版本來自後世美國麻省理工管理學家彼得·聖吉寫的《第五項修鍊》。

雖然是美國人寫的,但書中所包含的思想卻是八十年代美國工業敗於日本工業,東西方文化差異導致的管理差異,所產生反思浪潮的集大成之作,比最早寫《Z理論》的威廉大內這個日裔美國人所觸及層次和範圍更見深遠,西方的理性和東方的悟性也結合極為緊密,這其實是書名里有「修鍊」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