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卷 在淵 第56章 造化

對於普通人來說,戰爭總是出乎意料的到來,不管他們願意和不願意,這些洪流一般的戰爭只將他們裹挾而去,而最後的結果,那便是老天也是算不到的。往深里看,這與其說是一場戰爭,倒不如說是一場賭博,它需要每個人都孤注一擲,奮力一搏。不過,有的人除了性命押無可押,有的人卻不一樣,他們可以押的東西極多,是以在下注之前可是要好好掂量掂量的。

場口東梓關許家宗祠里此時坐滿了人,許家在此繁衍一千一百多年,改朝換代的風浪經歷過極多,只是先人早已故去,孝義傳家之下有些東西又不能明說,於是每次「渡劫」之時那就只能是家主臨場發揮了。

「這革命黨到底是怎麼回事?」許家十房第九房之主許秉祿對著自己的侄兒,五房的許正紳重重的問道。兩年前杭州舉義聲勢極大,但他一直沒有弄明白這革命是為何物,而後起義軍如亂黨一般退到了嚴州,這更使得他認定這又一次洪楊之亂,特別是革命黨的頭目就是姓楊。嚴州那邊的戰亂對於世居東梓關的許家沒有絲毫壞處,反倒有諸多好處,特別是前線清軍的吃穿用度,都是要船送至嚴州,而場口是其中一個港口,戰爭之下繁榮了不少。不過,此等買賣只做了一年,便聽說清軍大敗,而後退到了場口,再在今天,一早上炮聲連連,又聽報清軍大敗,潰兵四散。在囑咐家丁看好家門的時候,許家十房的下注會議就由此召開了。

「竟成先生說……」素來不被族裡待見的許正紳見自己居然會被族中最具名望的九阿太垂詢,很是激動,便想將那一套革命理論大大的介紹一番。卻不想,他「竟成先生」四個字一出,其父許秉石就重重咳了一聲。他只好收斂臉上的喜色,規規矩矩的道:「革命黨就是反清復漢的隊伍,把滿清……」旁邊又是重重的一咳,他只得改口道:「把那些貪官污吏都殺個乾淨,而後讓百姓坐天下,勵精圖治、發揚國粹,重振我煌煌華夏。」

許正紳明顯答非所問,只把那一套復興會的宣傳口號說了出來,其父正要發飆的時候,九房許秉祿忙攔住了,好奇的問道:「什麼叫百姓坐天下?歷來造反都是皇上坐天下……」

聽聞九叔質疑,許正紳搶話道:「這就是革命,造反是為了一家一姓之尊榮,而革命則是為了全天下百姓之福祉。以後革命成功,天下不再會有皇帝……」

「我打死你這亂黨!」見兒子又胡扯那種大逆不道的話,許秉石終於忍不住了,身邊的雞毛撣子一起,使勁的抽了下去。一邊打一邊罵:「好好的書不讀,卻跟著那些浪蕩子學壞,去了滬上一次就像是粘上了麻風,怎麼教都改不回來。我養你何用!我養你何用!」

許秉石一打,旁邊的幾房本想看笑話,但是革命黨都已經打進來了,此時真不是看笑話的時候,只好一個個上前力勸,特別是九房的許秉祿、六房的許秉玉,他們在族中威望極盛,甫一勸就把只會開店的許秉石攔了下去。

「滿清韃子奴役我們漢人兩百餘年,揚州十人嘉定三屠何其血腥殘忍,甲午之敗庚子之役又何其昏庸可悲!現在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捐,那麼多稅,就是因為韃子已經變成了洋人的傀儡,我們變做了奴才的奴才,這樣的朝廷,就是要反了它,就是打死我也要反了它!」許正紳臉上幾道血痕,但是疼痛卻把他激怒了,更多大逆不道的話蓬勃而出,使得祠堂里的諸位叔伯都是大吃一驚。

「造孽啊!造孽啊!造孽啊!」許秉石本已經被諸人勸下,卻不想逆子又出大逆不道之言,哀嘆之後又不顧諸人攔住,只把椅子舉了起來,就要給砸過去。

「來啊!打死我啊!就是打死我也要去革命!」許正紳卻忽然不懼,直挺挺的站在那裡等著父親砸過去。

叔伯們都已經被他剛才那番話驚住了,唯有幾個在一邊伺候的家僕,忙著過來把五老爺拉住。許秉石正想喝退旁人的時候,許秉祿倒是把他喝退了,「五哥,你就別鬧了。現在革命黨就到了家門口,我們還是先談正事要緊。」

許秉祿貢生出生,人也是精明幹練,他這話一出,其餘幾房也是說道:「對啊,對啊。革命黨已經到家門口了,再不商議就來不及了……」

許秉祿之言很得祠堂里的贊同,但卻讓許正紳一陣反感。在革命文學的熏陶下,他對家族、家庭已經很是反感,現在九阿太商議之目的不是為了革命,而是為了保住自家的家業,這便讓他很是鄙夷。他之所以如此,完全是被革命文學熏陶所致,這革命本就要撕裂固有的社會關係,使得人人孤立無助,最後才好被革命所用,後世那種革命文學裡大家族的長輩全被寫的蠅營狗苟、猥瑣惡毒,都是為此,而且儒家三綱五常之下,禮教就像女子裹腳一般疼痛無比,性子柔和的還好,性子激烈的,那就必定要反叛家庭,投身革命。許正紳正是一個性子激烈的人,雖然挨了老父一頓打,但他還是一副只有自己才明白真理的模樣,看著祠堂里蠅營狗苟的叔伯,哼的一聲,拂袖而去。

看到許正紳攔也攔不住便走了,許秉祿只是搖頭,但是搖頭也是要把會給開下去的,他清了清嗓子道:「革命黨既然來了,那不管他們是要做皇帝還是不要做皇帝,反正這地方便是他們占著的了,朝廷那邊既然敗了,那便指望不上了,為今之計,還是要與之交好才行,即便不與之交好,那也不能招惹他們,以免有滅族之禍啊。」

嚴州那邊的士紳被殺被炒,傳聞到處倒是,在坐的諸人也有所耳聞,一聽許秉祿提到滅族之禍,諸人頓時沉默起來,不過有些了解根據地政策的六房許秉玉卻是道:「這革命黨一來,可是要減租減息的,我們族裡的地不少,若是要減租,那今年的收成可就……」

「對,我還聽說革命黨徵收糧食銀兩,只打收條,我們族中雖是不富,可歷年積攢下來的銅錢也不在少數,正要是被他們拿去了,那……」三房的許秉分也道,04年起錢塘江富春江一線航運開通,他也買了兩條木船,做起了航運生意,本沒想著發財,卻不想前年清軍圍剿嚴州,他的船隊又添了二十多條船,他就是擔心這船被革命黨打白條徵用了,只是他不好說自己的船,只扯大家的銅錢。

「是啊!是啊!革命黨一來徵收,那就什麼都沒有了。」三房六房一開口,其他幾房都是跟著說話,祠堂里一時間鬧哄哄的,只吵的許秉祿腦袋生疼。

「都別吵了!都別吵了!」待過了良久,只等要說的那些都說的差不多了,主持會議的許秉祿喝了兩聲,才把諸人的聲音壓下去,「革命黨已經來了,擺在外面的船、糧食都是看得著的東西,他們要徵收,是能攔得住的嗎?減租減息那也總是減租減息,這田還是我們的,等朝廷什麼時候打過來了,我們再加租加息不遲。洪楊亂時,聲勢比這還大,可十餘年不到還不是灰飛煙滅,我們也就最多苦個十年而已。」

許秉祿說著寬慰話,只讓慌張的諸人定了定心神,不過許秉分卻道:「我看革命黨沒有炮艇,水路是封不死的,若是各房有什麼值錢的物件,等這戰打完,我們還是運到杭城,不,還是運到滬上去保險一些。」

三房一直捨不得自己的船隊,更還想鼓噪著各房撤到滬上,許秉祿溫怒道:「三哥你可別忘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許氏祖墳祠堂在此,便是跑到了天邊還是要回來的。你這邊一走,那剩下的人怎怎麼辦?再說一年三節,又去哪裡祭祀祖宗?」

許秉祿直擊三房之議的軟肋,只把大家要走的心事也打消了下去,而後又道:「我就說這麼幾條,其一,現今最穩妥就是革命黨說什麼,我們就做什麼,家產錢財沒了就沒了,只要人沒事就成。許家不要說在富陽,便是在浙江也是望族,聲望之下,革命黨要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情他們也不敢;其二,各房,特別是那些下人可是要好好管束,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來;其三,早前買來的看家護院的洋槍,晚上都存到祠堂里來,以後要怎麼用再行商議;其四,偏房裡面找個人,殺十頭肥豬,再弄一百擔糙米,敲鑼打鼓的給革命黨送去,明面上和許家沒有關聯,但去的人可要交待好了,告訴革命黨的大人,這是我們許家送的……」

許秉祿不愧是讀書讀的好,安排應對之事井井有條,特別是讓偏房去送禮,雖然大家心疼,但卻不失為一記妙著,卯時末開始的會一直開到巳時初才散場,此時革命軍早已經全部開到了場口,就等著把號令一響,把第六鎮全部趕下江去。

場口周圍都是人山人海的,但革命軍卻還沒有進攻。剛才跑在最前面的二團二營呂阿榮所部被清兵的毒煙給熏了一陣,陣腳大亂之後本想反攻,卻被團長徐順達給攔住了,他適才在望遠鏡里看見了那種炮彈落地之後炸出的黃綠色煙霧,當時他心裡就咯噔一下,滿清已經是走投無路了,他們敢在這狹小之地駐防,那必定是有所持的,最難打的窄溪都過來了,他可不想在這個陰溝裡翻船,是以他下令前線士兵開始土木作業,同時等待旅部的命令。

徐順達謹慎,有好也有不好,清軍此時軍心已亂,給他們喘息之機,那軍心很可能會被軍官勸導平復。不過,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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