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卷 在淵 第16章 嚴州(三)

現在的商登鬆開始一切都以紅袖標為中心,他們說什麼自己就做什麼,他們要什麼自己就給什麼。正當他以為這樣就能逃脫折磨的時候,更大的折磨卻來了。

那一天的下午,他和幾個同是「滿清坐探」的人被帶到了一個大戶人家的祠堂,他記得這裡,這是最早打土豪的時候一個姓胡的人家。當時是第一次做這個,所有人都沒有經驗,指揮的幹部也手足無措,是以遊民們一哄而上,只在裡面一頓亂搶亂砸,姓胡的士紳當場就被柴刀砍死了,妻妾子女也都在第二天死於非命。當然,還有更可怕的事情在那一天夜裡發生,至今想來他都是心有餘悸。指揮那次行動的童冠英事後被上級嚴厲訓斥了,當然只是訓斥而已,之後的打土豪的事情還是由他指揮。

也正是那一次,把他和宋邦元都嚇了一跳,才知道革命黨根本不像報紙里說的那麼自由民主,甚至,它比現在的滿清都還殘忍惡毒。用宋邦元的話來說,這根本就不是指揮不力,而是革命黨故意為之,殺人奪財,奸人妻女,這些事情做下來,那些參與的流民可就是走不了子了,這一輩子都只能栓在革命黨身上,而童冠英,之所以要第一個打這家,那可是有私仇在裡頭的。至於有什麼私仇宋邦元沒說,但他的神色卻是極為鄙夷童冠英的為人。

商登松正想著童冠英到底和這戶姓胡的人家有什麼私仇的時候,走到祠堂門口的他卻見兩個紅袖標正把被綁著的童冠英拖到祠堂裡面去,他頓時大吃一驚,要知道童冠英可是嚴州這些投軍的讀書人裡面最得勢的一個,真想不到也是一個「滿清坐探」,想到這商登松心理忽然有了些安慰,不過他還在欣慰的時候,負責帶隊的紅袖標就帶著他們從側門進了祠堂。

商登松一進祠堂便看到了扎堆的人群,這些人或是當地的百姓,或是部隊的士兵,只把祠堂擠的滿滿的,不過再擠這些人見到紅袖標也是急急的讓路,人群瞬時分成了兩塊,實在擠不了,有些人就攀到木樑子上面去。顯然,人群只是因為紅袖標才讓路的,對於跟著紅袖標的這些人,他們都是一個個瞪過來,揮舞著拳頭,用土話罵道:「漢奸!打死漢奸!……」

商登松似乎並沒有挨揍,而是一路緊跟著紅袖標一直進到祠堂的最裡面。和外面不一樣,裡面早就是熱火朝天了,所有的都在竭斯底里的呼喊:「老實交待!……狗漢奸!……說!殺了我們多少人?」

祠堂最里側的神桌移開之後搭了一個大而不高的檯子,宋邦元、童冠英,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都站在檯子上,宋邦元腦後的牌子上寫著『漢奸』二字,而童冠英的牌子上寫著『貪污』二字,另外幾個商登松沒有細看,只覺得耳邊的呼喊震耳欲聾,待檯子上的一個紅袖標揮了好幾下手,祠堂里才算安靜下來。那個人大聲的道:「童冠英,你先交代自己是怎麼貪污公財的,因為你貪污,讓大家都沒鹽吃、沒襖子穿,給革命和同志們帶來的巨大的損失,今天,你要再這裡,當著大夥的面,老實交待你的罪行。」

往日里意氣風發的童冠英現在正勾著背、低著頭,聽完紅袖標的話一時間沒反映過來,只待檯子下的聲音喊起來才開口說話,前面幾句商登松沒有聽清,但是後面當祠堂安靜下來之後,才聽他說道:「……胡毅家拿了兩萬兩,張楨靈家拿了三萬兩……」

紅袖標似乎感覺他說的不全面,在旁邊咳嗽了一聲,童冠英急忙道:「還拿了金子!還拿了金子!拿了三千多兩金子……」

「不是『拿了』,是『貪污』!」紅袖標在一邊大聲糾正道。

「是貪污!是貪污!我對不起革命,對不起百姓!我……該死!我該死!」童冠英說著說著就急急忙忙的跪下連連磕頭,此時見到貪污了十幾萬兩的「貪官」就在眼前,整個祠堂的人都憤怒了,堂上面的瓦片都要震下來,更不知道是誰把腳上的草鞋扔了上來,雨點般的鞋子砸向檯子上的所有人,紅袖標見狀不妙,忙的叫人把童冠英拖了下去。

商登松看到童冠英被拖了下去,便再也沒心思看大家怎麼逼問宋邦元了,他發現紅袖標把自己拖到這裡,就是要自己在百姓面前認罪的,這個罪是什麼都不重要,關鍵是上去了承認了,這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到時候即便是「假坐探」也會變成「真坐探」。想到以後都要被所有人戳這脊梁骨罵,商登松死的心都有了。不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便是想尋死怕也是尋不成。鼎沸的人聲中,他仰頭望向黑乎乎的屋頂,只想到,這便是革命的報應嗎?

「現在整肅已經到了最關鍵的階段,到目前為止,已經清查出一百七十二名滿清的坐探,使四個貪污犯,三個強姦犯,還有……」

每月例行的碰頭會上,政治部的陳萬有正在讀著報告。林文潛根本沒心事聽他們說什麼,待散會大家都出去,屋子裡只剩下張承樾的時候,他才沉聲問道:「蔭閣,你說實話,這裡面到底有幾個是真的坐探?」

「說實話?」張承樾笑了起來,然後道:「說實話只有四個。貪污和強姦犯倒是真的。」

「你知道不是真的為什麼還不放人?!」見張承樾坦誠,林文潛拍了下桌子,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你知道嗎,已經有十餘人上吊了,部隊里就有四個!你……」

「我知道!可這是政治任務。我也不想死人,可他們就是想不開,你說能怎麼辦?」張承樾也是一臉無奈的表情。「不把這些動搖分子清楚,隊伍的純潔性就無法保證;不把這些人拉到會上去批判,那百姓和士兵的怒火和恐懼就無處發泄。雖然打了勝戰,雖然已經停戰了,但是明眼人都看出來,要是滿清一直不停的進攻,我們在這裡是呆不住。」

「見鬼的政治任務,反正你以後別再部隊抓一個人走!」林文潛壓著怒火等他說完,惡狠狠的道,死的都是軍官,他一個也不想損失。

「整肅馬上就要結束,你現在喊停,那死的那些人就白死了。」見到林文潛發火,自知理虧的張承樾沒有硬頂,而是從大局出發,希望能說服林文潛。他知道,自己很多同學被德國人教過之後,對於軍官的榮譽看的比生命還重,對於政治部更沒有好感。

「不喊停就還要死人,你想全軍大亂嗎?」林文潛站起身,怒視著張承樾,他真想不明白,為什麼之前的同學會變成這幫模樣,這還是一個革命者嗎,這比滿清牢里的猥瑣衙役都還要狠毒幾分。

「喊停就會全軍潰散!州髓,你真不懂什麼叫革命嗎?」張承樾似乎也是動了怒氣,「革命就是要先革自己的命,就是要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給復興會,以復興會的榮耀為榮耀,以復興會的恥辱為恥辱。你學來的那種西洋騎士精神更要丟到一邊,這樣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我們唯有做的比滿清更加殘忍,革命才能勝利。」

林文潛的自省書張承樾是看過的,見到張承樾直指自己的內心,林文潛啞笑道:「若是要這樣,那這樣的勝利還不如不勝利,這樣的革命沒有還不如不革命!這樣建立的國家,只會是必滿清更專制,更狠毒,更慘無人道!」

「說的對!我們就是要建立一個更專制、更狠毒、更慘無人道的國家。唯有此,才不會亡國滅種!也唯有此,國家才能富強!而唯有富強這個國家才不會專制、不會狠毒、不會慘無人道!」說到這,張承樾忽然自嘲的笑了起來,聲音低了幾分,道:「看來先生說的『政治、經濟、文化』三者相互影響之說你一點也不明白。也是,你打仗聰明,但對政治卻一竅不通。現在的復興會不是早先的復興會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來被人推翻。」

「推翻?哈哈,為什麼要推翻?能推翻嗎?推翻之後你這個政委怎麼辦?」林文潛見他忽然扯到了將來,一點兒也不信,特別是見識了政委的作用和根植於農村的民兵組織和鄉村幹部,林文潛只感覺要有一省之地,便是八國聯軍再來也不在話下。推翻,那簡直就是做夢!

「你以為我想做政委嗎?先生那一日找到我就坦誠說過,政委只干兩種事情,一個是哄人,一個是整人,更有一些時候,要帶頭衝鋒在第一線。要不是為了革命,這政委老子早他媽就不想做了!你以為整肅我心裡就高興嗎,你以為那些人自殺我就好受嗎!日後這些都是要上史書的。到那時誰還會說,我張承樾這樣做是為了革命,只會說張承樾是一個儈子手,只會戳著張承樾的名字時時咒罵。……州髓,你,唉,真的一點也不懂什麼叫革命啊。」前一段時間的殺土豪和這一段時間的整肅,只把張承樾弄得心力交瘁,現在被林文潛這個同學加同志指責,他不知道怎麼的就吐出了這些言語。不過便是這些他也覺得說的太多的了。他說完之後,便搖著頭出了屋子,鑽進風雪裡遠遠的去了。

林文潛本想反駁「我懂得什麼叫人性」,但見張承樾走了,這話又吞了進去。其實張承樾一向是少有激動的,見他這麼反常,林文潛呆坐一會又想到他的話,便不自覺的打開那二十二個文件,但卻沒有看到楊銳的文章里有「推翻」和「政治、經濟、文化」三者互相影響的原話。他只好搖搖頭,把他剛才的話琢磨了半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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