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卷 浴火 第51章 風暴

不管怎麼看,說到近代中國思想,嚴復,這個近代中國思想的啟蒙者,都是繞不過去的。楊銳其他的事情都處理的比較馬虎,唯獨對於和嚴復H會面甚是關注,這幾日他滿腦子不再是革命,而只有一個問題:即擯棄舊文化之後,現代化之下,如何重建中國之文明?這個問題問王季同,王季同說當崇佛學,問蔡元培,蔡元培說辦好教育,問章太炎,章太炎回信說一時無解。既如此,楊銳只好前去向嚴復問道。

開平煤礦一案,嚴復應張翼之邀前往英國為奪回開平打官司,但開平本就是張翼為了私利而賣,他之所以去英國,無非是被朝野相逼而已,嚴復既去,發現事情不對,於是又回來了。他自回來就留居滬上,後又應馬相伯之邀參與復旦公學籌建,上月復旦開學之後,嚴復便成了學校的英文教習。復旦公學初立,為了省辦校舍的錢,便問兩江總督討要了早已不用的吳淞提督衙門暫未校舍。吳淞提督衙門在哪,就在黃埔江口的吳淞灣,離租界有二十公里。復旦不在江灣在吳淞,要去還是有些麻煩的。為了早些赴會,楊銳一大早就從租界出發,出租界前往寶山路,然後走最早修建,但卻修好即拆,拆後再修的淞滬鐵路前往吳淞,早晨出市區坐火車的人不多,加上秋高氣爽,一路走的很是輕快,只待到了吳淞站,也才十點鐘。

吳淞提督衙門外,雖然已經破敗,但稍經收拾,再掛上一個復旦公學的橫匾,還是蠻有學校味道的,那轅門外的木欄似乎因為腐朽,業也全部除去,但兩側懸掛旌旗的旗柱和照壁,依然顯得老舊。楊銳此次所帶衛士很少,他一副中式打扮,到大門便投貼說求見嚴復先生。

看門見這幾個人儀錶不凡,客氣的請坐,不待一會,一個五十歲上下富紳打扮的人便出來了,圓眼鏡、八字須,神態嚴肅儒雅,楊銳猜想此人就是嚴復,當下起身施禮道:「敢問可是幾道先生?」

嚴復也是施禮,見他一副中式做派,楊銳倒是有些好奇,翻譯原富、天演論、群己權界論,提倡西學的嚴復居然不是西洋打扮。嚴復並不是一個喜怒於表的人,他邊打量楊銳邊道:「可是著經濟學之楊銳先生?」

楊銳的名片上寫的就是楊銳二字,清末出名的楊銳有二:其一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其二則是出了好幾本的西洋商學專著的楊銳,只不過此楊銳兩年前便去了歐洲,一直未歸。

楊銳笑道:「正是在下。」

楊銳笑起,嚴復的神色卻是沉下,他走近再問道:「可復興會之楊竟成?」

旁邊陳廣壽等人一驚,但楊銳還是笑,「正是在下。」

嚴復聞言到沒有驚訝,只是說道:「此地人多且雜,楊先生還請入內一敘吧。」

楊銳猜想他是會見自己的,畢竟去年在倫敦他可是見過了孫汶,當下說道:「好,煩勞先生帶路。」

提督行轅都是有規制的,門房一進便是一個籃球場般大的院子,兩頭是校舍,對面是正廳,穿過正廳,卻又是一個同樣大的院子,只不過分成三段,想來這是教師和學生的宿舍,左轉穿過園月門,便是一個小院,嚴復就住在這裡。

陳廣壽幾個都在外面相侯,楊銳同著嚴復坐在客廳,等茶的時候,嚴復看著楊銳問道:「竟成今年貴庚啊?」

想不到嚴復問這個,楊銳笑道:「年紀尚小,還不到而立之年。」

聞及楊銳還不到而立,嚴復不由的輕嘆道:「竟成如此年輕,對西學研究猶深,想不到卻是篤信革命之道。」

嚴復留學西洋,對於西方文化甚是看重,其所認為中國之有能力者,當為精通西學者,之前見楊銳之書,文華不彰,語句淺白,但論述卻極為嚴謹,深悉西學之精華。本想通過商務印書館介紹和楊銳一敘,但等到相托的時候,卻說此人早已經赴歐洲去了,再到今年滬上血案之後,又有傳聞說這楊銳便是復興會的竟成先生。嚴複本是不信,但剛才相問,楊銳坦然承認,心中不由的很是惋惜。在他看來,楊銳和孫汶完全不一樣,孫汶只是知西學而不精西學,更無自己之獨立思想,而楊銳,已經是能著書立說的了,如此人才去追尋革命之道,實在可惜。

楊銳不明白嚴復所想,更因為自己不是來拉他革命的,只道:「國家如此,不振起當有滅國之禍,為救國救民,只能取革命之道。」

「竟成可是要與那孫汶一般要取共和之道?」都是喊革命的,嚴復不由的想起了孫汶的共和。

「共和雖是趨勢,但現在之中國是萬萬不能共和的。」

「哦。那不共和,當屬立憲,試問竟成要奉誰為帝?」嚴復再問,他覺得要是楊銳想稱帝,那一定是最好笑的事情。

「革命之後,中國不再有皇帝!」楊銳道。

「既不共和、也不稱帝,那這國體到底為何?」嚴復有些好奇了,環世界諸國,不是專制之國,就是立憲之國,要不就是共和之國,前兩者都有皇帝。現在楊銳說不再有皇帝,那專制、立憲都不成,又說不共和,那這國家實在是奇特。

楊銳聞言微笑,思慮間覺得有些事情不能說,只好道:「之所以說不共和,是因為國家不會如美國法國那般共和。特別是中國民智未開,選舉之制度萬難實行。但這國體,還是仿共和而制,算是初級之共和吧。」

楊銳這樣的解釋嚴復點點頭認同,不過,他卻並不贊同,「現朝廷已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中國若是立憲,當比革命為好。一旦革命,不但生靈塗地,更會讓洋人借口牟取私利,到時候國家分崩離析,絕不是百姓之福。」

「貿然起兵,結果確會如此,但滿清氣數已盡,立憲只不過是他們想苟延殘喘的伎倆罷了。幾道先生真的以為朝廷是想立憲以救國?或是認為那些親王權貴會把權利交給國會?」嚴復所說早在預料之內。楊銳不好全力反駁,只好此般詰問。

「立憲是天下之共識,朝廷不可逆天下而行。更別說此前日俄之戰,更是明證立憲勝於專制,今俄國確定要召開國會,中國若是落後,當有前車之鑒。」和一般的士紳不同,嚴復倒是深信中國必定是立憲的,並且還是真的立憲。

立憲之爭,多說無益,楊銳此處略過此處,道:「立憲之事未定,還待五大臣返回時看滿清如何決策。不過這都是明年的事情,此次前來,是要向幾道先生請教的。即不管革命還是立憲,之前的那一套三綱五常都會一掃而逝,那中國之文明,該如何建立?」

楊銳的問題其實也是嚴復之所想,他沉聲道:「中國之弊,確實在於綱常。若是要革新,當擯棄舊物,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鼓民力、開民智、修民德,數十年之後,當有小成。其實國家立憲也好,共和也罷,都應當以教育為本。」

民力、民智、民德似乎並不比孫汶的民族、民權、民生差到哪裡去。更有「自由為體,民主為用」之新穎之說,其實楊銳對嚴復早前的著作沒有研究,這些其實他在十年前發表在直報上的觀點。楊銳思索片刻,再問道:「請問先生,這民德該如何修,或者說要修什麼德?」

見楊銳不究其餘,只聞民德,嚴復心下讚許,道:「中國民德之薄,當數恤私、作偽、無恥三者,而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禮崩樂壞,恰是因為三綱五常。那些口口聲聲說『綱常名教、仁義道德』者,只會陞官保官、貪污受賄。若要祛除卑劣。修民德除了要去舊,更要療貧,倉廩實而之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百姓不富,那民德也無從說起,此為如何修德。又言修何德?則在於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唯有如此,才能明了其權利義務,而知其義務,才不會恤私作偽,才能建新民德。」

「幾道先生,那此般獨立之個人,功利化之下,更多人將會是自私自利。便如歐美諸國,自由民主之下,人品也極為低劣,惟利是圖者更不在少數。」楊銳只覺得嚴復所言,還是不能跳出全盤西化的圈子,西方即使有耶穌基督的感召,其道德水平未必高到哪裡去,楊銳從來就不相信自由富裕就會有道德?這不等於說有錢人全都是好人了嗎。

楊銳這一問讓嚴復一愣,他只想著怎麼跳出儒家三綱五常的圈子,只看到西方工業化之後民眾之富足,卻沒有像楊銳一樣看到後世商業化之下人性的扭曲。他道:「西人之逐利,有損人利己者,也有利己不損人這,更有利己利人者。儒家之取義舍利,實因將利己和損人放在了一起。遍觀西方諸國,雖有損人者,但更多的應為開明自營之人,這些人當不是屬於損人利己者,其對民德無妨。」

「先生所言,確實如此。但是我所懼者,是人人皆言利、處處皆言利、其在家外言利,其到家中也言利,其人之一生,只為謀利。專制之下,民眾為皇帝之奴隸,自由之下,民眾為金錢之奴隸,若再細究,儒家之三綱五常,是一種控制,自由之經濟體系,是另一種控制,這兩者對於百姓有何本質之分別?想那美國南北之戰,北方說要解放黑奴,而事實上這些黑奴全變做工廠之苦力,雖有名義上的自由,但卻無實質上的自由。甚至,奴隸是農場主花錢買來的,衣食住行,他都會愛惜,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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