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狼行天下 第六百三十回 復命(二)

徐文長也跟著說道:「天狼,我知道這回你跟他們,尤其是跟徐海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我也知道你們江湖男兒重情重義,講究的是有恩必報,但這些個人間的恩情,只是私恩,他們對我大明,對百姓們犯的,卻是國讎,這件事情我跟部堂也討論過多次,最多也只能做到我們這裡給他們按約定的那樣封官招安,可若是皇上起了殺心,那也不是我們能阻止得了的。」

天狼搖了搖頭:「可是我們都很清楚,讓汪直,還有他手下這麼多人,甚至陳思盼他們下海為寇的,說白了還是那個不切實際的海禁政策,皇上自己不用靠海吃飯,卻一紙禁令斷了百萬人的生計,即使沒了汪直,還會有別人走這條路的,就是那陳思盼,不也是後來找了蕭顯去勾搭日本人,自己也跟佛郎機人狼狽為奸嗎?如果殺了汪直徐海,那就會斷了所有人回頭的路,還請胡總督三思。」

胡宗憲冷冷地說道:「天狼,我跟你說過,招安數萬,乃至十數萬倭寇,我能做到的,只是把普通的士兵們解甲歸田,既往不咎,讓他們重新成為我大明的百姓子民,而你說的那個海禁令,我也會上書皇上,以後逐步地解開,只是為首的汪直,徐海等人,罪惡累累,若是最後不得到公正的審判,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那麼以後的大奸大惡之徒,也會競相效仿。」

天狼有點急了,說話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胡總督,您就不怕這樣一來,以後無人再相信朝廷了嗎?」

胡宗憲眼中寒芒一閃,沉聲道:「天狼,朝廷言而有信,脅從不問,可是首惡必究,以後若是還有這樣的賊寇,只要下面的普通士兵們投降,那照樣可以既往不咎,可是煽動,領導這些人的頭領,卻是不可能得到寬恕,這就叫分而治之,我大明,還有歷朝歷代對待各地的叛亂,都是這樣的做法。」

天狼長嘆一聲:「胡總督,善惡皆有報,即使對於大奸大惡之徒,您這樣背信棄義,就不怕將來受到報應嗎?」

胡宗憲長身而起,重重地一拍大案,聲色俱厲:「不怕!只要能澄清東南沿海,還百姓一方平安,我胡宗憲就可以名垂青史,上來要是有什麼報應,沖著我來好了,我頂著!」

徐文長一看氣氛有些不對,連忙打了個哈哈,出來圓場,先是對著胡宗憲長長一揖,說道:「部堂,天狼一時出言無狀,冒犯了您,還請見諒,念在他一片赤誠的份上,就不要跟他計較了吧。」

他轉過頭來對著天狼連使眼色,嘴裡卻說道:「天狼,部堂大人為了這招安之事是日夜操心,都多少天沒好好吃飯休息了,你看他現在消瘦的樣子,你這樣說,實在是不象話。」

天狼看了一眼胡宗憲,只見他確實也是眼窩深陷,雙眼中紅絲密布,原來還算飽滿的雙頰也陷下去不少,看來確實這陣子是非常辛苦,心中也有些歉意,覺得自己剛才那樣咒他確實不太妥當,於是抱拳行禮道:「胡總督,天狼剛才言語冒犯,還請你見諒。」

胡宗憲的氣消了一些,他意識到跟一個後輩這樣置氣不太應該,也有失他的身份,他坐回了座位,臉色也稍稍緩和了一些,平靜地說道:「天狼,我知道你是江湖出身,講義氣,重情誼,可是汪直和徐海不同於普通的江湖俠士,他們作惡多端,血債累累,我們上次就說過,如果不能對這樣的賊首給予應有的懲罰,那就不能杜絕以後還有賊人步他們後塵,繼續當倭寇。」

「春秋時的鄭國大政治家子產說過,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者,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故多死焉,故寬難。你知道這段話的意思嗎,天狼?」

天狼小時候讀書並不是太多,四書五經之類的也只是略通,這段話並沒有聽過,於是搖了搖頭,說道:「還請胡總督賜教。」

胡宗憲看著徐文長,說道:「文長,你來說說。」

徐文長正色道:「子產是說,要治國的話,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寬刑松法,以德服人,但這需要統治者有極高的道德水平,能讓民眾信服,如果做不到的話,那就不如用烈火一樣的嚴刑峻法,火是很可怕的東西,百姓看了就害怕,離得遠遠的,所以死得就少,而水看起來很容易接近,百姓會親近水,下水玩,可被淹死的就很多,所以嚴酷的法律能讓人心生畏懼,讓更多人不敢犯法,而仁政不處罰違法者,就會造成更多人犯法,最後走上絕路。」

天狼心下雪亮,說道:「你們的意思是說如果不處死汪直和徐海,就不能顯示法律的威嚴,也會有更多的人下海為賊,是這個意思嗎?」

胡宗憲沒有說話,徐文長嘆了口氣,說道:「自古以來,對於叛亂首領,往往是要在招安後處死,以儆效尤的,尤其是汪直引倭人入侵,更是罪大惡極,非死不可,即使我們留他一命,皇上也會下詔將其誅殺的,而其他的幾個首領如徐海,毛海峰等人,也應該都逃不了這個結局,至於其他的小嘍羅們,則可以網開一面,或編入官軍,或任其散去,這就是所謂的首惡必辦,脅從不問,也是對盜賊們最大的仁慈了。」

天狼大聲道:「這不是背信棄義又是什麼,我們說了對汪直和徐海招安,卻只是把人騙上岸來,最後還要取人家的性命,且不說他們的手下會不會因此而嘩變,就說做人的道義,真的能良心無愧嗎?」

胡宗憲沉聲道:「治國者不能太講這良心,天狼,你的那套江湖道義是行不通的,也震懾不了心有反意的刁民,就是剛才我說的那個鄭國執政子產,他的繼任者沒聽他的話,對於境內的盜匪們一味地寬大仁慈,最後弄得國內盜賊蜂起,就是其他國家的盜匪也都跑到鄭國境內作亂,最後鄭國的軍隊疲於奔命,到處撲滅造反,不知道多殺了多少人才把這些叛亂給平息下來,這時候那個繼任的執政才明白這法律水火之意的真正意思。」

天狼朗聲道:「可是子產也說過,有德者可以寬,這汪直和徐海下海本就是給那個海禁令給逼的,不能把責任全歸到他們身上,而且我親眼見到過汪直對手下的統御力,他的部下是真心服這個老大,若是我們真的處死汪直,他手下的那幾萬人絕不會因為群龍無首而自行潰散,而只會結成大小股的海寇,重新出海為盜,到時候整個東南沿海,都將不得安寧!」

胡宗憲臉色一變,冷冷地說道:「倭寇之所以能成勢,一大半是靠了日本人,只靠著這些沿海的刁民,最多也就是個陳思盼,光憑我現在的福建水師都能消滅,天狼,不要過於誇大汪直的力量,再說這些賊人下海為盜,都是沖著錢去的,不會有你說的那麼忠義,汪直現在沒了錢,也沒了管束他這些手下的辦法,所以才會被迫來投降,就算我把汪直和徐海給殺了,只要能給這些賊人們好好安置,或讓其為水師官兵,或給其一筆安家費回去繼續務農打漁,他們為何要反?」

天狼大聲說道:「胡總督,你還是不了解江湖人的思維方式,不是每個海賊都是逐利之輩,這次在雙嶼島上,忠於汪直的衛隊即使明知自己必死無疑,也留在了後面用拖住追兵,給汪直的逃離爭取了時間,而那些回救雙嶼島的汪直手下,明明可以觀望以保全性命,卻爭先恐後地回救雙嶼島,這才落入了陳思盼的伏擊圈。」

「汪直手下逐利之徒,貪婪之輩確實不少,但他的核心成員,象這樣的義氣為先的悍匪,起碼也有個一兩萬,這些人是一定會為汪直報仇的,而他們的家屬親朋何止十萬,若是武力剿滅,那東南一帶,只怕再無寧日。」

胡宗憲沒有說話,微閉著雙目,擼著自己的三縷長段,顯然天狼的分析有理有節,也是他以前沒有考慮過的,久久,他才長嘆一聲:「天狼,其實我也不是不可以留汪直和徐海等人一命,只是皇上是個好面子的人,他如果覺得東南已經平定,那自然不會再留汪直和徐海。」

「要知道海禁令是非取消不可的,這無疑已經駁了皇上的面子,以他的個性,又怎麼可能不在別的事上找回些面子,出這口惡氣?而嚴世藩就算為了殺人滅口,除掉人證,以掩飾自己曾經和倭寇交往過的事,也會不遺餘力地置汪直和徐海於死地,聖命難違,我不可能永遠保著汪直。」

天狼的心猛地一沉,他呆在了當場,胡宗憲所言一句句都擊中了他的心底柔軟的部分,昏君在位,奸臣當道,即使是胡宗憲,也是有心無力,平定倭寇之後,只怕自己也不可能在這個任上久呆,更談不上保住汪直了。

徐文長壓低了聲音,說道:「天狼,你若是真想救汪直和徐海,那就等招安之後想辦法讓他們逃到呂宋或者日本去,千萬不要回大明,只要他們回了大明,那基本上是必死無疑,明白了嗎?」

天狼雙眼一亮:「可是他們擊斃了羅德里格斯,又跟島津家結了仇,這條路走得通嗎?要知道勢窮去投,沒準直接就給人黑了。」

徐文長嘆了口氣:「那就看他們的造化了,日本不止一家島津氏,到別的地方也許還有條活路,畢竟他們手上還有錢,至於呂宋那裡,若是能賄賂新任的總督,也還有希望,不管怎麼說,總比留在大明,必死無疑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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