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49、塵埃落定

我想,麥其家的傻瓜兒子已經升天了。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明亮的星星掛在眼前。是沉重的身軀叫我知道自己還活著。我從碎石堆里站起來,揚起的塵土把自己給嗆住了。

我在廢墟上彎著腰,大聲咳嗽。

咳嗽聲傳開去,消失在野地里了。過去,在這裡,不管你發出什麼聲音,都要被官寨高大的牆壁擋住,發出回聲。但這回,聲音一出口,便消失了。我側耳傾聽,沒有一點聲音,開炮的人看來都開走了。麥其一家,還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都給埋在廢墟里了。他們都睡在炮火造成的墳墓里,無聲無息。

我在星光下開始行走,向著西邊我來的方向,走出去沒有多久,我被什麼東西絆倒了。起身時,一支冷冰冰的槍筒頂在了腦門上。我聽見自己喊了一聲:「砰!」我喊出了一聲槍響,便眼前一黑,又一次死去了。

天亮時,我醒了過來。麥其土司的三太太央宗正守在我身邊哭泣,她見我睜開眼睛,便哭著說:「土司和太太都死了。」這時,新一天的太陽正紅彤彤地從東方升起來。

她也和我一樣,從碎石堆里爬出來,卻摸到解放軍的宿營地里了。

紅色漢人得到兩小麥其出司家偽入;十分開心。他們給我們打針吃藥,叫他們裡面的紅色藏人跟我們談話。他們對著麥其官寨狠狠開炮,卻又殷勤地對待我們。紅色藏人對我們說啊談啊,但我什麼都不想說。想不到這個紅色藏人最後說,按照政策,只要我依靠人民政府,還可以繼承麥其土司位子。

說到這裡,我突然開口了。我說:「你們紅色漢人不是要消滅土司嗎?」

他笑了,說:「在沒有消滅以前,你可以繼續當嘛。」這個紅色藏人說了好多話,其中有我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其實,所有這些話歸結起來就是一句:在將來,哪怕只當過一天土司,跟沒有當過土司的人也是不一樣的。我問他是不是這個意思。

他咧嘴一笑,說:「你總算明白了。」

隊伍又要出發了。

解放軍把炮從馬背上取下來,叫士兵扛著,把我和央宗扶到了馬背上。隊伍向著西面迤儷而去。翻過山口時,我回頭看了看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看了看麥其土司的官寨,那裡,除了高大的官寨已經消失外,並看不出多少戰鬥的痕迹。春天正在染綠果園和大片的麥田,在那些綠色中間,土司官寨變成了一大堆石頭,低處是自身投下的陰影,高處,則輝映著陽光,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望著眼前的景象,我的眼裡湧出了淚水。一小股旋風從石堆里拔身而起,帶起了許多的塵埃,在廢墟上旋轉。在土司們統治的河谷,在天氣晴朗,陽光強烈的正午,處處都可以跟到這種陡然而起的小行旋風,裹挾著塵埃和枯枝敗葉在晴空下舞蹈。

今天,我認為,那是麥其土司和太太的靈魂要上天去了。旋風越旋越高,最後,在很高的地方炸開了。裡面,看不見的東西上到了天界,看得見的是塵埃,又從半空里跌落下來,罩住了那些累累的亂石。但塵埃畢竟是塵埃,最後還是重新落進了石頭縫裡,只剩寂靜的陽光在廢墟上閃爍了。我眼中的淚水加強了閃爍的效果。這時候,我在心裡叫我的親人,我叫道:「阿爸啊!阿媽啊!」

我還叫了一聲:「爾依啊!」

我的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

隊伍擁著我翻過山樑,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留在山谷里的人還等在那裡,給了我痛苦的心一絲安慰。遠遠地,我就看見了搭在山谷里的白色帳篷。他們也發現了解放軍的隊伍。不知是誰向著山坡上的隊伍放了幾槍,我面前的兩個紅色士兵哼了一聲,臉衝下倒在地上了,血慢慢從他們背上滲出來。好在只有一個人放槍。槍聲十分孤獨地在幽深的山谷里回蕩。我的人就獃獃地站在那裡,直到隊伍衝到了跟前。槍是管家放的。他提著槍站在一大段倒下的樹木上,身姿像一個英雄,臉上的神情卻十分茫然。不等我走近,他就被人一槍托打倒結結實實地捆上了。我騎在馬上,穿過帳篷,一張張臉從我馬頭前滑到後面去了。每個人都獃獃地看著我,等我走過,身後便響起了一片哭聲。不一會兒,整個山谷里,都是悲傷的哭聲了。

解放軍聽了很不好受。每到一個地方,都有許許多多人大聲歡呼。他們是窮人的隊伍,天下佔大多數的都是窮人,是窮人都要為天下終於有了一支自己的隊伍大聲歡呼。而這裡,這些奴隸,卻大張著愚不可及的嘴哭起他們的主子來了。

我們繼續往邊界上進發了。

兩天後,鎮子又出現在我們眼前,那條狹長的街道,平時總是塵土飛揚,這時也像鎮子旁邊那條小河一樣,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隊伍穿過街道。那些上著的門板的鋪子裡面,都有眼睛在張望,就是散布梅毒的妓院也是前所未有的安靜。

解放軍的幾個大官住在了我的大房子里。他們從樓上望得見鎮子的全部景象。他們都說,我是一個有新腦子的人,這樣的人跟得上時代。

我對他們說我要死了。

他們說,不,你這樣的人跟得上時代。

而我覺得死和跟不上時代是兩碼事情。

他們說,你會是我們共產黨人的好朋友。你在這裡從事建設,我們來到這裡,就是要在每個地方建起這樣漂亮的鎮子。最大的軍官還拍拍我的肩膀說:「當然,沒有鴉片和妓院了,你的鎮子也有要改造的地方,你這個人也有需要改造的地方。」

我笑了。

軍官抓起我的手,使勁搖晃,說:「你會當上麥其土司,將來,革命形勢發展了;沒有土司了,也會是我們最好的朋友。」

但我已經活不到那個時候了。我看見麥其土司的精靈已經變成一股旋風飛到天上,剩下的塵埃落下來,融入大地。我的時候就要到了。我當了一輩子傻子,現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在土司制度將要完結的時候到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來走了一遭。

是的,上天叫我看見,叫我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讓我看起來像個傻子的。

書記官坐在他的屋子裡,奮筆疾書。在樓下,有一株菩提樹是這個沒有舌頭的人親手栽下的,已經有兩層樓那麼高了。我想,再回來的話,我認得的可能就只有這棵樹了。

從北方傳來了茸貢土司全軍覆滅的消息。

這消息在我心上並沒有激起什麼波瀾,因為在這之前,麥其土司也一樣灰飛煙滅了。一天,紅色漢人們集中地把土司們的消息傳遞給我,他們要我猜猜拉雪巴土司怎麼樣了,我說:「我的朋友會投降。」

「對,」那個和氣的解放軍軍官說,「他為別的土司做了一個很好的榜樣。」

而我的看法是,拉雪巴土司知道自己是一個弱小的土司,所以,他就投降了。當年,我給他一點壓力就叫他彎下了膝蓋,而不像汪波土司一次又一次拚命反抗。但出乎意料的是,汪波土司也投降了。

可笑的是,他以為土司制度還會永遠存在,所以,便趁機佔據了一些別的土司的地盤。其中,就有已不存在的麥其土司的許多地盤。

聽到這個消息,我禁不住笑了,說:「還不如把塔娜搶去實在一些。」

紅色漢人也同意我的看法。

「就是那個最漂亮的塔娜?」其中一個軍官問。看看吧,我妻子的美名傳到了多少人的耳朵里,就連純潔的紅色漢人也知道她的名字了。

「是的,那個美麗的女人是我不忠的妻子。」我的話使這些嚴肅的人也笑了。

塔娜要是知道汪波土司投降了,可能會去投奔他,重續舊情,現在,再也沒有什麼擋住她了。在茸貢土司領地上得勝的部隊正從北方的草原源源開來,在我的鎮子上,和從東南方過來消滅了麥其土司的部隊會師了。這一帶,已經沒有與他們為敵的土司了。茸貢土司的抵抗十分堅決,只有很少的人活著落在了對方手裡。活著的人都被反綁著雙手帶到這裡來了。在這些人中間,我看到了黃師爺和塔娜。

我指給解放軍說:「那個女人就是我妻子。」

他們就把塔娜還給了我,但他們不大相信名聲很響的漂亮女人會是這副樣子。我叫桑吉卓瑪把她臉上的塵土、血跡和淚痕洗乾淨了,再換上光鮮的衣服,她的光彩立即就把這些軍人的眼睛照亮了。現在,我們夫妻又在一起了,和幾個腰別手槍,聲音洪亮的軍官站在一起,看著隊伍從我們面前開進鎮子里去。而打敗了麥其土司的隊伍在鎮子上唱著歌,排著隊等待他們。這個春天的鎮子十分寂寞;街道上長滿了碧綠的青草。現在,隊伍開到鎮子上就停了下來,踏步唱歌,這些穿黃衣服的人把街上的綠色全部淹沒了,使春天的鎮子染上了秋天的色調。

我還想救黃師爺。

我一開口,解放軍軍官就笑著問我:「為什麼?」

「他是我的師爺。」

「不,」軍官說,「這些人是人民的真正敵人。」

結果,黃師爺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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