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46、有顏色的人

在街上我看到了些新來的漢人,卻看不出哪些是有顏色的。只是在兩家新開的商號里,看出來穿藏服的夥計其實是漢人。

在我常去的酒店,店主問我在街上尋找什麼。我告訴了他。他說:「他們要把顏色塗到臉上嗎?他們的顏色在心裡。」

「那我就認不出他們了。」

於是,就在店裡坐下來喝酒。我還跟他開玩實說要是他弟弟在,這些日子正好對麥其土司下手,報仇。我說:「要是那仇非報不可的話,這回可是最好的時機。」

店主人嘆氣,說他都不知道弟弟逃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說:「那你來干怎麼樣?」

「如果我知道弟弟已經死了,或者他不想接著幹了,我才會下手。這是我們兩兄弟定好的規矩。」

他們的規矩有一條使我背上發冷,要是麥其土司在他們動手之前死了,下一個麥其土司,也就是我,將自動成為他們復執的目標,必須殺死一個真正的麥其土司,才能算報了仇,我當時就害怕了,想派人幫兩兄弟幹掉麥其土司。酒店主人笑了,說:「我的朋友,你可真是個傻子,你怎麼就沒有想到把我和我弟弟殺掉。」

是的,我的腦子裡沒有這樣的想法。

店主說:「那樣,你也不用擔心哪一天我來殺你了。」他把我送出門;說:「少爺有好多事要干,回去吧,回去干你的事情吧。」

這裡正說著話,妓院老闆來請我了。還隔著好遠的地方,姑娘們的笑聲,唱機里吱吱嘎嘎的音樂聲,和燉肉與煮豌豆的氣味熱烘烘地撲面而來。我在樓下大廳里坐下,什麼東西也不想吃,也不想動坐在我懷裡的姑娘。我覺得空氣里有梅毒的味道。我坐著,懷裡坐著一個乾淨的姑娘,聽老闆講了些土司們在這裡好笑的事情。連她手下的姑娘們聽到就發生在她們自己身上的趣事,也咯咯地傻笑起來,但我覺不出有什麼好笑的地方。

我問妓院老闆有顏色的漢人的事情,她笑了,說:「有顏色沒有顏色,是紅色還是白色在我這裡都是一樣的。」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麼顏色的男人都沒有兩樣,除非像少爺一樣。」

「少爺怎麼樣?」

她從牙縫裡掏出一絲肉末彈掉了,說:「像少爺這樣,像傻又不真傻的,我就不知道了。」聽口氣,她像是什麼顏色的人都見過。呸!散布梅毒的女人。

我走出那播放曲的大房子,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

一柱寂寞的小旋挽從很遠的地方卷了過來,一路上,在明亮的陽光下,把街道上的坐迅欲片、草屑都旋到了空中,發出旗幟招展一樣的噼啪聲。好多人物面躲開它,一面向它吐著口水。都說,旋風裡有鬼魅。都說,人的口水是最毒的,鬼魅都要逃避。但旋風越來越大,最後,還是從大房子里衝出了幾個姑娘,對著旋風撩起了裙子,現出了胯下叫做梅毒的花朵,旋風便倒在地上,不見了。我的心裡空落落的,想是沒有找到有顏色的漢人的緣故,不然,空著的地方就會裝滿了。

就在我尋找旋風到底鑽到什麼地方去了時,下人們找到了我。

我的妻子逃跑了,她是跟汪波土司逃跑的。

索郎澤郎帶著一大群人上了馬,不等我下令就出發了。馬隊像一陣旋風☆樣刮出去。他們一直往南追了三天,也沒有發現汪波土司和我妻子的蹤影。索郎澤郎空手而回,叫人在院子里立下一根行刑柱,讓爾依把自己綁在上面。我不傷心,但卻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一閉上眼,塔娜那張美艷的臉就在眼前浮現。這時,樓下響起了鞭子撕裂空氣的尖嘯聲。那個也曾叫塔娜的侍女趁機又在我眼前出現了。好多年來,她都在侍女里,和我日益疏遠了。現在,她又發出蚊子一樣的嗡嗡聲,圍著我的床鋪轉來轉去。她叫主子不要傷心,並且不斷詛咒著塔娜這個名字。我想給這個小手小腳,嘴裡卻吐得出這麼多惡毒語言的女人一個嘴巴,但又不想抬起手來。我叫她滾開,我說:「不然就把你配給瞎了一隻眼的鞋匠。」

侍女跪下來,說:「求求你,我不想生一個奴隸。」

我說:「那你出去吧。」。

她說:「不要把我配給男人,我是你一個人的女人,你不要我了,我也記著自己是你的女人。」

她的話燙著了我的心,我想說什麼,但她掩上門,退出去,又回到侍女們的隊伍里去了。

樓下,被鞭打的索郎澤郎終於叫出聲來。

這使我身上長了氣力,走到樓下,叫爾依住手。

這是爾依第一次為我行刑。想不到是索郎澤郎成了受刑人。繩子鬆開,他就順著行刑拄,滑倒在地土司們都圍在那裡,欣賞麥其家行刑人精湛的鞭法。茸貢土司想說點什麼,看了看我的眼色,又看了看爾依手中的鞭子,便把話咽回去了。麥其土司也是一樣;現在,所有土司里只有一個拉雪巴土司是我真正的朋友了。他想說什麼,我沒叫他說出來。因為說出來也沒有用處。我告訴這些土司,他們問我請他們來幹什麼,就是請他們來看茸貢家的女人怎麼背叛我。我告訴他們,明天,想動身的人就可以動身,他們身上已經有了我的禮物。

他們攤開雙手,意思是說並沒有得到我的禮物,卻不知道我送給他們的禮物叫梅毒。

土司們都準備動身了。先後來跟我這個傷心的主人告別。

拉雪巴土司說:「就是她,這個當母親的,叫她女兒勾引汪波土司,少爺不要放過她。」

想不到,就在土司們陸續離開時,塔娜回來了。她搖搖晃晃地騎在馬上,回來了。我妻子臉上的塵土像是一場大火後灰燼的顏色。她十分平靜地對我說:「看吧,我這,輩子最終都是你的女人,我回來了。」當初,她和麥其家死去的大少爺睡覺時,也是這樣。我想對她說點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我面前上樓去了。土司們都看著我,而我卻看著塔娜從容上樓。這時,她的母親絕對不該出來,但這個老太婆出來了,出來迎接她美麗的女兒。茸貢女土司發現,美麗的女兒臉上一點光彩都沒有。一場大火把什麼都燒沒了。連我看了,都覺得心裡隱隱作痛,塔娜看見母親,立即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塔娜望著她的母親,坐在樓梯上大動悲聲。

起先,女土司臉上出現了悲痛的表情,但慢慢地,女土司的腰直起來,眾目睽睽之下對著這援助女兒狠狠唾了一口,使用一隻手扶著自己的腰下樓了。走到我面前時,她說:「這個無能的姑娘不是茸貢的女兒了!你這個傻瓜,上去哄她,叫她不要哭,我要告辭了!」

女人的邏輯就是不一樣,好像有這麼一句話,眼下的事情就跟她沒有干係了。我想這是不對的,但想不出什麼地方不對。父親在樓上大叫不要放這個女人走。麥其土司氣喘吁吁地從樓上下來,對我喊道:「依了她的話,你就當不上茸貢土司了!將來你就當不上茸貢土司了!」

他兒子傻乎乎地問:「將來?我怎麼能當了麥其土司又當茸貢土司?」

土司們大笑。

麥其土司差點氣暈過去,要不是下人們扶著,他就倒在地上了。土司太太也從樓上下來,沖著兒子大叫:「那你就先當茸貢土司再來當麥其土司吧!」

女土司笑了,對土司太大說:「你的糟老頭子能活過我嗎?」

女土司又對著她的女兒狠狠地唾了一口,進屋收拾東西去了。

土司們也慢慢散開,有的人立即上路,有人還要到妓院里去過最後一個晚上。

風吹送著塔娜的哭聲,就象以前吹著她的歌聲一樣。

書記官用眼睛對我說:「戲要散場嚴。」

黃師爺在屋裡發愁。

他在為有顏色的同族到來而發愁。師爺因為反對白色漢人打紅色漢人而丟官,但他還是寧願白色漢人,取得勝利。他說,要是白色漢人取得這些地方,他還有條活路。而紅色漢人來了,到底要幹些什麼,很難說了。我曾經出錢為白色漢人買過飛機,所以我跟師爺很快取得了一致:要是漢人,有顏色的漢人非來不可的話,那就叫白色漢人來吧。

塔娜被汪波土司放戀情慾的大火里猛燒一通,又被拋棄。

要是一個東西人人都想要,我也想要;要是什麼東西別人都不要,我也就不想要了。女人也是一樣那怕她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哪怕以後我再也見不到這樣美麗的女人。

讓她一個人呆在那屋子裡慢慢老去吧。

茸貢女土司跟我告別,我說:「不想帶走你的女兒嗎?」

她說:「不!」

我說:「汪波土司把你的女兒拋棄了。」

她說:「首先,她是你妻子。」

我說:「她會在那間房子里慢慢枯萎,慢慢死去。」

管家說:「還是問問茸貢土司想說什麼吧。」

女土司說:「我要你在這麼多土司面前保證,不會派人在路上追殺我。」大家都聽到了這句話。索郎澤郎,爾依,土司太太都對我使勁搖頭,他們不要我對這女人有所允諾。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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