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38、殺手

塔娜想上床,被我一腳踢下去了。

她貓一樣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別可憐的樣子。她說:「我不願意想什麼事情了,我想不了那麼多,我要睡了。」

但她一直沒有睡著,即將成為麥其土司那傢伙也沒有來看他的情人。樓上的經堂里,喇嘛們誦經的聲音嗡嗡地響著,像是從頭頂淌過的一條幽暗河流。牛皮鼓和銅錢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著,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浪花。這片土地上每出點什麼事情,僧人們就要忙乎一陣了。要是世界一件壞事都不發生,神職人員就不會存在了。但他們從不為生存擔心,因為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斷發生。

我對塔娜說:「睡吧,土司們今天晚上有事做,不會來找你了。」

塔娜的身子在地毯上蜷成一團,只把頭抬起來,那樣子又叫我想起了蛇。這條美麗的蛇她對我說:「你為什麼總要使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受到傷害?」她做出的樣子是那麼楚楚動人,連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無辜的了。我不能再和她說話,再說,犯下過錯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我開口說話是一個錯誤,不說話時,我還有些力量。一開口和這些聰明人說話,就處於下風了。我及時吸取教訓,用被子把頭蒙起來,不再說話了。睡了一會,我好像夢見自己當上了土司。後來,又夢見了地震的情景。夢見整個官寨在大地隆隆的震蕩里,給籠罩在一大股煙塵里,煙塵散盡時,官寨已不復存在了。我醒來,出了一點汗。我出去撒尿。過去,我是由侍女服侍著把尿撒在銅壺裡。自從跟茸貢土司美麗的女兒一起睡覺後,就再沒有在屋子裡撤過尿了。她要我上廁所。半夜起來,到屋子外面走上一道,聽自己弄出下雨一樣的聲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晚上,就是沒有月亮和星星,河水也會閃現出若有若無的沉沉光芒。從麥其土司宣布遜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廁所了。我是個傻子,不必要依著聰明人的規矩行事。這天晚上也是一樣,我走出房門,對著樓梯欄杆間的縫子就尿開了,過了好一會兒,樓下的石板地上才響起有人鼓掌一樣的聲音。我提起了褲子,尿還在石板上響了一會兒。我沒有立即回屋裡去,而是在夜深人靜的半夜裡,樓上樓下走了一遭。

不是我要走,是身上那件紫色衣服推著我走。我還看見了那個殺手。他在官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經好多天了。這時,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腳步聲把他嚇跑了。他慌亂的腳步聲又把土司驚醒了。土司提著手槍從屋裡衝出來,沖著殺手的背影放了一槍。他看見我站在不遠處,又舉起槍來,對準了我。我一動不動,當他的槍靶。想不到他驚恐地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燈。人們開門從屋裡出來,大少爺也提著槍從屋裡跑出來。土司被人扶起來,他又站起來,抖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聰明兒子殺死我了。哥哥卻像是怎麼都看不見我。越來越多的人擁出屋子,把倍受驚嚇的土司圍了起來。

還是長話短說吧。

父親把我看成了一個被他下令殺死的傢伙。這是因為我身上那件紫色衣裳的緣故。

從行刑人家裡穿來的紫色衣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個死去多年的人,一個鬼。大多數罪人臨刑時,都已經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這個紫衣人沒有。他的靈魂便不去輪迴,固執地留在了麥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機會。紫衣人是幸運的。麥其家的傻瓜兒子給了他機會,一個很好的機會。麥其土司看見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被他殺死的人。土司殺人時並不害怕,當他看到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面,就十分驚恐了。

他們鬧哄哄折騰一陣,就回屋去睡了。

塔娜真是個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面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出去,爬上床睡了。現在,輪到我不知該不該上床了。塔娜看我進退無據的樣子,說:「沒有關係,你也上來吧。」

我也就像真的沒什麼關係一樣,爬上床,在她身邊躺下了。

這一夜就差不多過去了。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見上一面,就必須到餐室去。我去了。父親頭上包著一塊綢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腦袋碰傷了。他對聰明的兒子說:「想想吧,怎麼會一下就發生了這麼多奇怪的事情。」

大少爺沒有說話,專心對付面前的食物。

土司又對兩個太太說:「我是不是犯了一個錯誤。」

央宗從來都不說什麼。

母親想了想,說:「這個我不知道,但要告訴你的兒子,不是當了土司就什麼都能做。」

塔娜明白是指她和哥哥的事情,馬上給食物噎住了。她沒想到麥其家的人會如此坦率地談論家裡的醜事。她對我母親說:「求求你,太太。」

「我已經詛咒了你,我們看看你能不能當上新土司的太太吧。」母親又問我:「你不想干點什麼嗎?我的兒子。」

我搖了搖頭。

父親呻吟了一聲,說:「不要再說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們總不會要我死在遜位之前吧?」

哥哥笑著對父親說:「你要是擔心這個,不如早一點正式把權力交給我。」

土司呻吟著說:「我為什麼會看見死去的人呢?」

哥哥說:「可能他們喜歡你。」

我對父親說:「你看見的是我。」

他對我有些難為情地笑笑,說:「你是笑我連人都認不準了嗎?」

和這些自以為是的人,多談什麼真是枉費心機,我站起身,故意在土司面前抻抻紫紅衣服,但他視而不見。他對下人們說:「你們扶我回房裡去吧,我想回去了。」

「記住這個日子,土司不會再出來了。」人們都散去後,書記官從角落裡站起來,盯著我,他的眼睛這樣對我說。

我說:「這麼快,你就好了。」

他臉上還帶著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卻說:「這是不能離開的時候,有大事發生的時候。」他拿著我送他的本子和筆走到門口,又看了我一眼:「記住,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書記官沒有說錯,從這一天起,土司就再也沒有出過他的房間了。翁波意西口裡還有舌頭時,我問過他歷史是什麼。他告訴我,歷史就是從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學問。我說,那不是喇嘛們的學問嗎?他說,不是占卜,不是求神問卦。我相信他。麥其土司再沒有出門了。白天,他睡覺。睡上,一整夜一整夜,他的窗口都亮著燈光。侍女們出出進進,沒有稍稍停息一下的時候。兩個太大偶爾去看看他,我一次也沒有去過,他的繼承人也是一樣。有時,我半夜起來撒完尿,站在星光下看著侍女們進進出出,我想,父親是病了。他病得真是奇怪,需要那麼多水,侍女們川流不息,從樓下廚房裡取來一盆又一盆熱水。熱水端進房裡不久,就冷了。一冷就要倒掉,靜夜裡,一盆盆水不斷從高樓上潑出去,跌散在樓下的石板地上,那響聲真有點驚心動魄。

我高興地看到,我不忠實的妻子害怕這聲音。一盆水在地上嘩啦一聲濺開時,她的身子禁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夢裡也是一樣。每到這時候,我就叫她不要害怕。她說:「我害怕什麼?我什麼都不害怕。」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麼,但我知道你害怕。」

「你這個傻子。」她罵道,但聲音里卻很有些妖媚的味道了。

我出去撒尿時,還穿著那件紫色的受刑而死的人的衣裳。要問我為什麼喜歡這件衣裳,因為這段時間我也像落在了行刑人手裡,覺得日子難過。

聽慣了侍女們驚心動魄的潑水聲,我撒尿到樓下的聲音根本就不算什麼。不知又過了多少日子,冬天過去,差不多又要到春天了。這天半夜,我起來時,天上的銀河,像條正在蘇醒的巨龍,慢慢轉動著身子。這條龍在季節變換時,總要把身子稍稍換個方向。銀河的流轉很慢很慢,一個兩個晚上看不出多大變化。我開始撒尿了,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聽見。聽不到聲音,我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尿出來了。要是不能肯定這一點,我就沒有辦法回去使自己再次入睡。

樓下,高大的寨子把來自夜空的亮光都遮住了,我趴在地上,狗一樣用鼻子尋找尿的味道。和狗不一樣的是,它們翕動鼻翼東嗅西嗅時,是尋找夥伴的味道,而我卻在找自己的味道。我終於找到了。我確實是尿了,只是護理病人中土司的下人們倒水的聲音太大太猛,把我排泄的聲音壓過了。我放心地吐一口氣,直起身來,準備上樓。就在這時,一大盆水從天而降,落在了我頭上,我覺得自己被溫熱的東西重重打倒在地,然後,才聽見心動魄的一聲響亮。

我大叫一聲,倒在地上。許多人從土司房裡向樓下衝來,而在我的房間,連點著的燈都熄掉了,黑洞洞的沒有一點聲息。可能,我那個不忠實的女人又跑在大少爺房裡去了。

下人們把我扶進土司的房間,脫掉了一直穿在身上的紫色衣裳。這回,我沒有辦法抗拒他們。因為,紫色衣服上已結了一層薄冰了。我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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