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6、土司遜位

在麥其家,好多事情都是在早餐時定下來的。今天,餐室里的氣氛卻相當壓抑,大家都不停地往口裡填充食物。大家像是在進行飯量比賽。

只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我發現,他看得最多的還是土司父親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了,土司太太適時地打了一個隔:「呢… 」」土司就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土司太大把身子坐直了,說:「呢,傻子跟他妻子準備回去了。」

「回去?這裡不是他們的家嗎?當然,當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說,「但他該清楚,邊界上的地方並不能算是他們的地方。我的領地沒有一分為二,土司才是這塊土地上真正的王。」

我說:「讓我替王掌管那裡的生意。」

我的哥哥,麥其家王位的繼承人,麥其家的聰明人說話了。

他說話時,不是對著我,而是沖著我妻子說:「你們到那地方去幹什麼?那地方特別好玩嗎?」

塔娜冷冷一笑,對我哥哥說:「原來你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好玩?」

哥哥說:「有時候,我是很好玩的。」

這話,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逗了。

父親看看我,但我沒有說什麼。土司便轉臉去問塔娜:「你也想離開這裡?」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了想,說了兩個字:「隨便。」

土司就對太太說:「叫兩個孩子再留些日子吧。」

大家都還坐在那裡,沒有散去的意思。土司開始咳嗽,咳了一陣,抬起頭來,說:「散了吧。」

大家就散了。

我問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說:「你以為還有什麼好事情發生嗎?對付我母親時,你很厲害嘛,現在怎麼了?」

我說:「是啊,現在怎麼了?」

她冷冷一笑,說:「現在你完了。」

我從官寨里出來,廣場上一個人都沒有。平時,這裡總會有些人在的。眼下,卻像被一場大風吹過,什麼都被掃蕩得乾乾淨淨了。

我遇到了老行刑人,我沒有對他說什麼,但他跪在我面前,說:「少爺,求你放過我兒子吧,不要叫他再跟著你了。將來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我想一腳端在他的臉上。但沒有端便走開了。走不多遠,就遇到了他的兒子,我說:「你父親叫我不要使喚你了。」

「大家都說你做不成土司了。」

我說:「你滾吧。」

他沒有滾,垂著爾依家的長手站在路旁,望著我用木棍拍打著路邊的樹叢和牛勞,慢慢走遠。

我去看桑吉卓瑪和他的銀匠。銀匠身上是火爐的味道,卓瑪身上又有洗鍋水的味道了。我把這個告訴了她。卓瑪眼淚汪汪地說:「我回來就對銀匠說了,跟上你,我們都有出頭之日,可是……,可是……,少爺呀!」她說不下去,一轉身跑開了。我聽見銀匠對他妻子說:「可你的少爺終歸是個傻子。」

我望著這兩個人的背影,心裡茫然。這時,一個人說出了我心裡的話:「我要殺了這個銀匠。」索郎澤郎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後。他說:「我要替你殺了這些人,殺了銀匠,我要把大少爺也殺了。」

我說:「可是我已經當不上土司了。我當不上了。」

「那我更要殺了他們。」

「他們也會殺了你。」

「讓他們殺我好了。」

「他們也會殺我。他們會說是我叫你殺人的。」

索郎澤郎睜大了眼睛,叫起來:「少爺!難道你除了是傻子,還是個怕死的人嗎?做不成土司就叫他們殺你好了!」

我想對他說,我已經像叫人殺了一刀一樣痛苦了。過去,我以為當不當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現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為別人當的。可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我圍著官寨繞了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廣場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樹蔭涼下面了。他好像一點沒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響,臉上的表情仍然非常豐富。我坐在他身邊,說:「大家都說我當不上土司了。」

他沒有說話。

「我想當土司。」

「我知道。」

「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

「我知道。」

「可是,我還能當上土司嗎?」

「我不知道。」

以上,就是那件事情後第一天里我所做的事情。

第二天早餐時,土司來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見大家都在等他,便捂著一隻眼睛說:「你們別等我了,你們吃吧,我想我是病了。」

大家就吃起來。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點,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病,但他眼裡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會這樣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並不害怕。我說:「父親的眼睛沒有毛病。」

「誰告訴你我的眼睛有毛病?」

「你的手,人病的時候,手放在哪裡,哪裡就有毛病。」

看樣子,他是要大大發作一通的,但他終於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鬆開,上上下下把我看了個夠,說:「說到底,你還是個傻子。」大概是為了不再用手去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雙手放在了太太手裡。他看著土司太太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著妻子,倒像兒子望著自己的母親。他對太大說:「我叫書記官來?」

「要是你決定了就叫吧。」太太說。

書記官進門時,幾大滴眼淚從母親眼裡落下來,叭叭嗒嗒落在了地上。土司太太對書記官說:「你記下土司的話。」

書記官打開我送他的本子,用舌頭舔舔筆尖,大家都把手裡的碗放下了,麥其土司很認真地把每個人都看了一眼,這才哼哼了一聲說:「我病了,老了,為麥其家的事操心這麼多年,累了,活不了幾年了。」

我想,一個人怎麼會在一夜之間就變成這個樣子。我問:「父親怎麼一下就累了,老了,又病了?怎麼這幾樣東西一起來了?」

土司舉起手,說:「叫我說下去吧。你要不是那麼傻,你的哥哥不是那麼聰明,我不會這麼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們的父親已經有好多個晚上睡不著覺了。」土司把頭垂得很低,一雙手捂住眼睛,話說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斷就再也沒有力量重新開始了。

他的聲音很低,但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太響亮了。

「總之,一句話,」他說,「我要在活著的時候把土司的位置讓出來,讓給合法的繼承人,我的大兒子旦真貢布。」

土司宣布,他要遜位了!

他說,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也為了他自己的心裡的原因,他要遜位了,把土司的位子讓給他聰明的大兒子。土司一個人就在那裡說啊說啊,說著說著,低著的頭也抬起來了。其實,他的話大多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準備讓位的土司說給不想讓位的土司聽。有時候,一個人的心會分成兩半,一半要這樣,另一半要那樣。一個人的腦子裡也會響起兩種聲音。土司正在用一個聲音壓過另一個聲音。最後,他說,選大兒子做繼承人絕對正確。因為他是大兒子,不是小兒子。因為他是聰明人,不是傻子。

麥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兒子,他說:「再說,麥其家的小兒子將來會成為茸貢土司。」

塔娜問:「不配成為麥其土司的人就配當茸貢土司?」

麥其土司無話可說。

沒有人想到,昨天剛能說話的書記官突然開口了:「土司說得很對,大兒子該做土司。但土司也說得不對。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證明小少爺是傻子,也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證明大少爺是聰明人。」

土司太太張大了嘴巴望著書記官。

土司說:「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書記官說:「前些時候,你還叫我記下說傻子兒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聰明人也難以想像。」

土司提高了聲音:「人人都說他是個傻子。」

「但他比聰明人更聰明!」

土司冷笑了:「你嘴裡又長出舌頭了?你又說話了?你會把剛長出來的舌頭丟掉的。」

「你願意丟掉一個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頭!」

「我要你的命。」

「你要好了。但我看到麥其家的基業就要因為你的愚蠢而動搖了。」

土司大叫起來:「我們家的事關你什麼相干?!」

「不是你叫我當書記官嗎?書記官就是歷史,就是歷史!」

我說:「你不要說了,就把看到的記下來,不也是歷史嗎?」

書記官漲紅了臉,沖著我大叫:「你知道什麼是歷史?歷史就要告訴人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這就是歷史!」

「你不過還剩下小半截舌頭。」馬上就要正式成為麥其土司的哥哥對書記官說:「我當了土司也要一個書記官,把我所做的事記下來,但你不該急著讓我知道嘴裡還有半截舌頭。現在,你要失去舌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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