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8、舌頭

我在官寨前的廣場上和人下棋。

下的棋非常簡單。非常簡單的六子棋。隨手摺一段樹枝在地上畫出格子,從地上撿六個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規則簡單明了。當一條直線上你有兩個棋子而對方只有一個,就算把對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個石子的一方就是輸家。和兩隻螞蟻可以吃掉一隻螞蟻,兩個人可以殺死一個人一樣簡單,卻是一種古老的真理。就比如土司間的戰爭吧,我們總是問,他們來了多少人,如果來的人少,我們的人就衝上去,吃掉他們。如果來的人多,就躲起來,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衝上去把對方吃掉。可到我下棋這會兒,這種規則已經沒什麼作用了。罌粟花戰爭的第二階段,麥其家只用很少一點兵力,靠著先進的武器,平地颳起了火的旋風,飛轉著差點洞穿了汪波土司全境。汪波土司偷種的那點留粟也變成了灰燼,升上了天空。

這是又一個春天了。

等等,叫我想想,這可能不是一個春天,而是好多個春天了。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叫人覺得比土司家的銀子還多,那就是時間。好多時候,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我們早上起來,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剛剛播種,就開始盼望收穫。由於我們的領地是那樣寬廣,時間也因此顯得無窮無盡。

是的,寬廣的空間給人時間也無邊無際的感覺。

是的,這樣的空間和時間組合起來,給人的感覺是麥其家的基業將萬世水存,不可動搖。

是的,這一切都遠不那麼真實,遠遠看去,真像浮動在夢境里的景象。

還是來說這個春天,這個早上,太陽升起來有一陣子了。空氣中充滿了水的芬芳。遠處的雪山,近處被夜露打濕的山林和莊稼,都在朝陽下閃閃發光,都顯得生氣勃勃,無比清新。

好長一段時間了,我都沉迷於學了很久才會的六子棋中。

每天,我早早起床。用過早飯,就走出官寨大門,迎著亮晃晃的陽光坐在廣場邊的核桃樹下。每天,我都要先望一陣剛出來的太陽,然後,才從地上撿起一段樹枝,在潮潤的地上畫出下六子棋的方格。心裡想著向汪波土司進攻的激烈場面,想起罌粟花戰爭里的日子。下人們忙著他們的事,不斷從我面前走過,沒人走來說:「少爺,我們下上一盤吧。」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傢伙。只要看看他們灰色的,躲躲閃閃的目光就知道了。平時,和我一起下棋的是我那兩個小廝。索郎澤郎喜歡被派在晚上做事,這樣,他早上就可以晚些起來。也就是說,能不能看到太陽的升起在他不算回事。他總是臉也不洗,身上還帶著下人們床鋪上強烈的味道就來到我面前。小爾依,那個將來的行刑人可不是這樣。他總是早早就起來,吃了東西,坐在他家所在那個小山崗上,看著太陽升起,見我到了廣場上,畫好棋盤,才慢慢從山上下來。

這天的情形卻有些例外。

我畫好了棋盤,兩個小廝都沒有出現。這時,那個銀匠,卓瑪的丈夫從我面前走過。他已經從我面前走過去了,又折回來,說:「少爺,我跟你下一盤。」

我把棋子從袋子里倒出來,說:「你用白色,銀子的顏色,你是銀匠嘛。」

我叫他先走。

他走了,但沒有佔據那個最要衝的中間位置。我一下衝上去,左開右碰,很快就勝了一盤。擺第二盤時,他突然對我說:「我的女人常常想你。」

我沒有說話。我是主子,她想我是應該的。當然,我不說話並不僅僅因為這個。

他說:「卓瑪沒有對我說過,可我知道她想你,她做夢的時候想你了。」

我沒有表示可否。只對這傢伙說,她是我們主子調教過的女人,叫他對她好,否則主子臉上就不好看了。我對他說:「我以為你們該有孩子了。」

他這才紅著臉,說:「就是她叫我告訴你這個。她說要少爺知道,我們就要有孩子了。」

她為什麼這樣做,我不知道。因為不可能是我傻子少爺的種。我想不出什麼話來,就對銀匠說:「你對卓瑪說,少爺叫她一次生兩個兒子。」

我對銀匠說,要真能那樣,我要給每個孩子五兩銀子,叫他們的父親一人訂一個長命鎖,叫門巴喇嘛念了經,掛在他們的小脖子上。銀匠說:「少爺真是一個好人,難怪她那麼想你。」

我說:「你下去吧。」

說話時,小行刑人已經走下山來,站在他身後了。銀匠一起身就撞到了爾依身上。他的臉刷一下就白了。在我們領地上,本來是土司發出指令,行刑人執行,有人因此失去了一隻眼睛,失去了一隻手,或者丟了性命,但人們大多不會把這算在土司上,而在心裡裝著對行刑人的仇恨,同時,也就在心裡裝下了對行刑人的恐懼。銀匠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和行刑人呆在一起過,嚇得臉都白了,一雙眼睛惶惶地看著我,分明是問:「我有什麼過錯,你叫行刑人來。」

我覺得這情景很有意思,便對銀匠說:「你害怕了,你為什麼要害怕,你不要害怕。」

銀匠嘴上並不服輸:「我不害怕,我又沒有什麼過錯。」

我說:「你是沒有什麼過錯,但你還是害怕了。」

小爾依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用十分平靜的聲音說:「其實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土司的律法。」

聽了小爾依的話,銀匠的臉仍然是白的,但他還是自己笑出聲來,說:「想想也是這個道理。」

我說:「好了,你去吧。」

銀匠就去了。

然後,我和小爾依下棋。他可一點也不讓我,一上來,我就連著輸了好幾盤。太陽升到高處了。我的頭上出了一點汗水。

我說:「媽的,爾依,你這奴才一定要贏我嗎?」

我要說爾依可是個聰明的傢伙。他看看我的臉,又緊盯著我的眼睛,他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正發火了。今天,我的心情像天氣一樣好。他說:「你是老爺,平常什麼都要聽你的。下棋輸了你也要叫?」

我又把棋擺上,對他說:「那你再來贏我好了。」

他說:「明天又要用刑了。」

小爾依的話叫我吃了一驚。平常,領地上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人犯了律法,將受什麼樣的處置,我總會知道。但這件事情我卻一無所知。我說:「下棋吧。領地上有那麼多人,你們殺得完嗎?」

小爾依說:「我知道你喜歡他。你不會像那些人一樣因為我們父子對他動刑就恨我吧。」

這下,我知道是誰了。

小爾依說:「少爺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想我不會恨這個聲音平板,臉色蒼白的傢伙要知道是麥其家叫他成為這個樣子的。我說:「牢里不能隨便進去。」

他對我舉了舉一個有虎頭紋飾的牌子。那虎頭黑乎乎的,是用燒紅的鐵在木板上烙成的。這是出入牢房的專門牌子。行刑人在行刑之前,都要進牢房先看看犯人的體格,看看受刑人的精神面貌,那樣,行刑時就會有十分的把握。除非土司專門要叫人吃苦,行刑人總是力求把活幹得乾淨利落。

我們走進牢房,那個想在我們這裡傳布新派教法的人,正坐在窗下看書。獄卒打開牢門讓我們進去。我想他會裝著看書入了迷而不理會我們。平時,有點學問的人總要做出這樣的姿態。

但翁波意西沒有這樣。我一進去,他就收起書本,說:「瞧瞧,是誰來了。」他的臉容是平靜的,嘴角帶著點譏諷的笑容。

我說:「喇嘛是在念經嗎。」

他說:「我在讀歷史。」前些時候,濟嘎活佛送了他一本過去的瘋子喇嘛寫的書。這本書很有意思。他說:「你們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靈魂會被他收伏,做麥其家廟裡的護法。」

這時,我並沒有認真聽他說話。我在傾聽從高高的窗子外面傳來大河浩浩的奔流聲。我喜歡這種聲音。年輕的喇嘛靜靜地望著我,好久,才開口說:「趁頭還在脖子上,我要對少爺表示感謝。」

他知道經卷是我叫他們送還的,還知道毛驢也是我放生的。他沒有對我說更多的好話,也沒有對我說別人的壞話。他把一個小小的手卷送給我。上面的字都是他用募化來的金粉寫下的。他特別申明,這上面沒有什麼麥其不肯接受的東西。那是一部每個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語錄。我手捧那經卷,感到心口發燙。這樣的書里據說是智慧和慈悲。我問這個就要刑罰加身的人,書里是不是有這樣的東西。

他說,有的,有。

我問,除了他的教派之外,別的教派的人,比如,濟嘎活佛那個派別是不是也要讀這本書。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我心中的疑問反而加深了:「那你們為什麼彼此仇恨?」

我想我問到了很關鍵的地方。他好半天沒有說話,我又聽到了河水在官寨下面的岩岸下轟轟然向東奔流。翁波意西長嘆了一口氣,說:「都說少爺是個傻子,可我要說你是個聰明人。因為傻才聰明。」他說,「你要原諒垂死的人說話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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