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7、罌粟花戰爭

母親說,一種植物的種子最終要長到別的地方去,我們不該為此如此操心,就是人不來愉,風會刮過去,鳥的翅膀上也會沾過去,只是個時間問題。

父親說,我們就什麼也不於,眼睜睜地看著?

土司太太指出,我們當然可以以此作為借口對敵人發起進攻。只是自己不要太操心了。她還說,如果要為罌粟發動戰爭,就要取得黃特派員的支持。

破天荒,沒有人對她的意見提出異議。

也是第一次,土司家的信件是大太用漢字寫的。母親還要把信封起來。這時送信的哥哥說:「不必要吧,我不認識漢人的文字。」

母親非常和氣地說:「不是要不要你看的問題,而是要顯得麥其家懂得該講的規矩。」

信使還沒有回來,就收到可靠情報,在南方邊界上,為汪波土司效力的大批神巫正在聚集,他們要實施對麥其家的詛咒了。

一場特別的戰爭就要開始了。

巫師們在行刑人一家居住的小山崗上築起壇城。他們在門巴喇嘛帶領下,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戴著形狀怪異的帽子,更不要說難以盡數的法器,更加難以盡數的獻給神鬼的供品。我還看到,從古到今,凡是有人用過的兵器都匯聚在這裡了。從石刀石斧到弓箭,從拋石器到火槍,只有我們的機關槍和快槍不在為神預備的武器之列。門巴喇嘛對我說,他邀集來的神靈不會使用這些新式武器。跟我說話時,他也用一隻眼睛看著天空。天氣十分晴朗,大海一樣的藍色天空飄著薄薄的白雲。喇嘛們隨時注意的就是這些雲彩,以防它們突然改變顏色。白色的雲彩是吉祥的雲彩。敵方的神巫們要想盡辦法使這些雲裡帶上巨大的雷聲,長長的閃電,還有數不盡的冰雹。

有一天,這樣的雲彩真的從南方飄來了。

神巫們的戰爭比真刀真槍幹得還要熱鬧。

烏雲剛出現在南方天邊,門巴喇嘛就戴上了巨大的武士頭盔,像戲劇里一個角色一樣登場亮相,背上插滿了三角形的、圓形的令旗。他從背上抽出一支來,晃動一下,山崗上所有的響器:解簡、鼓、哎吶、響鈴都響了。火槍一排排射向天空。烏雲飄到我們頭上就停下來了,洶湧翻滾,裡面和外面一樣漆黑,都是被詛咒過了的顏色。隆隆的雷聲就在頭頂上滾來滾去。但是,我們的神巫們口裡誦出了那麼多咒語,我們的祭壇上有那麼多供品,還有那麼多看起來像玩具,卻對神靈和魔鬼都非常有效的武器。終於,烏雲被驅走了。麥其家的罌粟地、官寨、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又重新冰浴在明亮的陽光里了。門巴喇嘛手持寶劍,大汗淋漓,喘息著對我父親說,雲里的冰雹已經化成雨水了,可以叫它們落地了嗎?

那吃力的樣子就像天上的雨水都叫他用寶劍托著一樣。麥其土司一臉嚴肅的神情,說:「要是你能保證是雨水的話。」

門巴喇嘛一聲長嘯,收劍入懷,山崗上所有的響器應聲即停。

一陣風刮過,那片烏雲不再像一個肚子痛的人那樣翻滾。它舒展開去,變得比剛才更寬大了一些,向地面傾泄下了大量的雨水。我們坐在太陽地里,看著不遠的地方下著大雨。門巴喇嘛倒在地上,叫人卸了頭盔,扶到帳篷里休息去了。我跑去看門巴喇嘛剛才戴著的頭盔,這東西足足有三四十斤,真不知道他有多大氣力,戴著它還能上躥下跳,仗劍作法。

土司進了門巴喇嘛休息的帳篷,一些小神巫和將來的神巫為喇嘛擦拭汗水。父親說:「是要流汗,我兒子還不知道你的帽子有那麼沉重。」

這時的門巴喇嘛十分虛弱,他沙啞著聲音說:「我也是在請人到神的那一陣才不覺得重。」這時,濟嘎活佛手下那批沒有法術的和尚們念經的聲音大了起來。我覺得這是沒有什麼用處的。

冰雹已經變成雨水落在地上了。門巴喇嘛說:「我看,汪波土司、手下的人,這時也在念經,以為自己已經得手了。」

土司說:「我們勝利了。」

喇嘛適時告誡了土司,他說這才是第一個回合。他說,為了保證法力,要我們不要下山,不要靠近女人和別的不潔的東西。

第二個回合該我們回敬那邊一場冰雹。

這次作法雖然還是十分熱鬧,但因為頭上晴空一碧如洗,看不到法術引起的天氣的變化,我覺得沒有多大意思。三天後,那,邊傳來消息,汪波土司的轄地下了一場雞蛋大的冰雹。冰雹倒伏了他們的莊稼,洪水沖毀了他們的果園。作為一個南方的土司,汪波家沒有牧場,而是以擁有上千株樹木的果園為驕傲。現在,他因為和我們麥其家作對,失去了他的果園。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們的罌粟怎麼樣了。因為沒人知道汪波種下多少,種在什麼地方,但想來,汪波土司土地上已經沒有那個東西了。

父親當眾宣布,只等哥哥從漢地回來,就對汪波土司的領地發動進攻。

人們正在山崗上享用美食,風中傳來了叮叮咚咚的銅鈴聲。

土司說,猜猜是誰來了。大家都猜,但沒有一個人猜中。門巴喇嘛把十二顆白石子和十二顆黑石子撤向面前的棋盤。嘆了口氣說,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知道那個人時運不濟,他的命石把不好的格子都佔住了。我們走出帳篷,就看見一個尖尖的腦袋正從山坡下一點一點冒上來。後邊,一頭毛驢也聳動著一雙尖尖的耳朵走上了山坡。這個人和我們久違了。聽說,這個人已經快瘋了。

他走到了我們面前。

人很憔悴,毛驢背上露出些經卷的毛邊。

土司對他抬了抬帽子。

可是他對父親說:「今天,我不打算對土司說什麼。但願你不來干涉我們佛家內部的事情。」

土司笑了:「大師你請便吧。」

當然,父親還是補了一句:「大師不對我宣諭天下最好的教法了嗎。」

「不。」年輕憎人搖搖頭說,「我不怪野蠻的土司不能領受智慧與慈悲的甘露,是那些身披袈裟的人把我們的教法毀壞了。」

說完這句話,他徑直走到濟嘎活佛面前,袒露出右臂,把一頂黃色的雞冠帽頂在了頭上。這個姿勢我們還是熟悉的。他是要求就教義上的問題和濟嘎活佛展開辯論。在教法史上,好多從印度初到藏地的僧人就是以這種方式取勝而獲得有權勢者支持的。這場辯論進行了很長時間。後來濟嘎活佛的臉變成了牛肝顏色。看來,活佛在辯論中失敗了;但他的弟子們都說是師傅取得了勝利。而且指責這個狂妄的傢伙攻擊了土司。說他認為天下就不該有土司存在。他說,凡是有黑頭藏民的地方,都只能歸順於一個中心——偉大的拉薩。而不該有這樣一些靠近東方的野蠻土王。

麥其土司一直在傾聽,這時,他開口說話了:「聖城來的人,禍事要落在你頭上了。」

這個人用滿是淚水的眼睛望著天空,好像那裡就有著他不公平命運的影子。土司再要和他說什麼,他也不願意回答了。

最後,他只是說:「你可以殺掉我,但我要說,辯論時是我獲得了勝利。」

新派僧人翁波意西給綁了起來。濟嘎活佛顯出難受的樣子。但那不過是他良心上小小的一點反應罷了。後來,父親多次說過,要是濟嘎活佛替那個人求情的話,他就準備放了他。沒人知道土司的話是真是假。但那天,濟嘎活佛只是難過而沒有替對手求情。從那天起,我就不喜歡活佛了。我覺得他不是一個真正的活佛。一個活佛一旦不是活佛就什麼都不是了。門巴不是喇嘛,但他卻是法力高強的神巫。他不過就喜歡喇嘛這樣一個稱呼罷了。何況,那天,門巴喇嘛還對土司說:「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殺人,更不要殺一個穿袈裟的人。」

土司叫人把這個揚言土司們該從其領地上清除掉的人關到地牢里。

我們還留在山上。

門巴喇嘛做了好幾種占卜,顯示汪波土司那邊的最後一個回合是要對麥其土司家的人下手。這種咒術靠把經血一類骯髒的東西獻給一些因為邪見不得轉世的鬼魂來達到目的。門巴喇嘛甚至和父親商量好了,實在抵擋不住時,用家裡哪個人作犧牲。我想,那隻能是我。只有一個傻子,會被看成最小的代價。晚上,我開始頭痛,我想,是那邊開始作法了。我對守在旁邊的父親說:「他們找對人了,因為我發現了他們的陰謀。你們不叫我作犧牲,他們也會找到我。」

父親把我冰涼的手放在他懷裡,說:「你的母親不在這裡,要不然,她會心疼死。」

門巴喇嘛賣力地往我身上噴吐經過經咒的凈水。他說,這是水晶罩,魔鬼不能進入我的身體。下半夜,那些叫我頭痛欲裂的煙霧一樣的東西終於從月光里飄走了。

門巴喇嘛說:「好歹我沒有白作孽,少爺好好睡一覺吧。」

我睡不著,從帳篷天窗里看著一彎新月越升越高,最後到了跟亮閃亮的金星一般高的地方。天就要亮了。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將來。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我相信那朦腚朧朧的真是一個好前景。然後,我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就把這件事情完全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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