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1、銀子

關於銀子,可不要以為我們只有對其貨幣意義的理解。

如果以為我們對白銀的熱愛,就是對財富的熱愛,那這個人永遠都不會理解我們。就像查爾斯對於我們拒絕了他的宗教,而後又拒絕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樣。他問,為什麼你們寧願要壞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還說,如果你們像中國人一樣對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嗎?

那不是你們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的教法嗎?

還是說銀子吧。

我們的人很早就掌握了開採貴金屬的技術。比如黃金,比如白銀。金子的黃色是屬於宗教的。比如佛像臉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們在紫紅袈裟裡面穿著的絲綢襯衫。雖然知道金子比銀子值錢,但我們更喜歡銀子。白色的銀子。永遠不要問一個土司,一個土司家的正式成員是不是特別喜歡銀子。提這個問題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還會成為一個被人防備的傢伙。這個人得到的回答是,我們喜歡我們的人民和疆土。

我家一個祖先有寫作癖好。他說過,要做一個統治者,做一個王,要麼是一個天下最聰明的傢伙,要麼,就乾脆是個傻子。

我覺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為我,就是個大家認定的傻傢伙,哥哥從小就跟著教師學習;因為他必須成為一個聰明人,因為他將是父親之後的又一個麥其土司。到目前為止,我還受用著叫人看成傻子的好處。哥哥對我很好。因為他無須像前輩們兄弟之間那樣,為了未來的權力而彼此防備。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愛我。

我因為是傻子而愛他。

父親也多次說過,他在這個問題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樣少了許多煩惱。他自己為了安頓好那個我沒有見過面的叔叔,花去了好大一筆銀子。他多次說:「我兒子不會叫我操心。」

每當他說這話時,母親臉上就會現出痛苦的神情。母親明白我是個傻瓜,但她心中還是隱藏著一點希望。正是這種隱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絕望。前面好像說過,有我的時候,父親喝醉了酒。那個寫過土司統治術的祖先可沒有想到用這種辦法防止後代們的權力之爭。

這天,父親又一次說了這樣的話。

母親臉上又出現了痛苦的神情。這一次,她撫摸著我的頭,對土司說:「我沒有生下叫你睡不著覺的兒子。但那個女人呢?」

是的,在我們寨子里,有個叫央宗的女人已經懷上麥其家的孩子了。沒有人不以為央宗是個禍害,都說她已經害死了一個男人,看她還要害誰吧。但她並沒有再害誰。所以,當土司不再親近她時,人們又都同情她了。說這個女人原本沒有罪過,不過是宿命的關係,才落到這個下場。央宗嘔吐過幾次後,對管家說,我有老爺的孩子了,我要給他生一個小土司了。土司已經好久不到她那裡去了。三太太央宗在土司房裡懷她的孩子。人們都說,那樣瘋狂的一段感情,把大人都差點燒成了灰,生下來會是一個瘋子吧。議論這件事的人實在太多了,央宗就說有人想殺她肚子里的兒子,再不肯出門了。

現在該說銀子了。

這要先說我們白色的夢幻。

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們已經不知道了。

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們的祖先從遙遠的西藏來到這裡,遇到了當地土人的拚死抵抗。傳說里說到這些野蠻人時,都說他們有猴子一樣的靈巧,豹子一樣的兇狠。再說他們的人數比我們眾多。我們來的人少,但卻是準備來做統治者的。要統治他們必須先戰勝他們。祖先里有一個人做了個夢。託夢的銀須老人要我們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時,銀須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夢,要他們用白色的雪團來對付我們。所以,我們取得了勝利成了這片土地的統治者。那個夢見銀須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爾波」——我們麥其家的第一個王。

後來,西藏的王國崩潰了。遠徵到這裡的貴族們,幾乎都忘記了西藏是我們的故鄉。不僅如此,我們還漸漸忘記了故鄉的語言。我們現在操的都是被我們征服了的土著人的語言。當然,裡面不排除有一些我們原來的語言的影子,但也只是十分稀薄的影子了。我們仍然是自己領地上的王者,土司的稱號是中原王朝賜給的。

石英石的另一個用處也十分重要,它們和鋒利的新月形鐵片,一些燈草花絨毛裝在男人腰間的荷包里,就成了發火工具。每當看到白色石英和灰色的鐵片撞擊,我都有很好的感覺。看到火星從撞擊處飛濺出來,就感到自己也像燈草花絨一樣軟和乾燥,愉快地燃燒起來了。有時我想,要是我是第一個看見火的誕生的麥其,那我就是一個偉大的人物。當然,我不是那個麥其,所以,我不是偉大的人物,所以,我的想法都是傻子的想法。

我想問的是,我是這個世界上有了麥其這個家族以來最傻的那一個嗎?

不回答我也知道。對這個問題我沒什麼要說的。但我相信自己是火的後代。不然的話,就不能解釋為什麼看到它就像見了爺爺,見了爺爺的爺爺一樣親切。這個想法一說出口,他們——父親,哥哥,管家,甚至侍女桑吉卓瑪都笑了。母親有些生氣,但還是笑了。

卓瑪提醒我:「少爺該到經堂里去看看壁畫。」

我當然知道經堂里有畫。那些畫告訴所有的麥其,我們家是風與大鵬鳥的巨卵來的。畫上說,天上地下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只有風呼呼地吹動。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在風中出現了一個神人,他說:「哈!」

風就吹出了一個世界,在四周的虛空里旋轉。神又說「哈!」

又產生了新的東西。神人那個時候不知為什麼老是「哈」個不停。最後一下說「哈!」結果是從大鵬鳥產在天邊的巨卵里「哈」出了九個土司。土司們挨在一起。我的女兒嫁給你的兒子,你的兒子又娶了我的女兒。土司之間。都是親戚。

土司之間同時又是敵人,為了土地和百姓。雖然土司們自己稱王,但到了北京和拉薩都還是要對大人物下跪的。

是的,還沒有說到銀子。

但我以為我已經說了。銀子有金子的功能本來就叫人喜歡,加上它還曾給我們帶來好運的白色,就更加要討人喜歡了。

這就已經有了兩條理由了。不過我們還是來把它湊足三條吧。第三條是銀子好加工成各種飾物。小的是戒指、手鐲、耳環、刀鞘、奶鉤、指套、牙托。大的是腰帶、經書匣子、整具的馬鞍、全套的餐具、全套的法器等等。

在土司們的領地上,銀礦並不是很多,麥其家的領地上乾脆就沒有銀礦。只是河邊沙子里有金。土司組織人淘出來的金子,只留下很少一點自己用,其它的都換回銀子,一箱箱放在官寨靠近地牢的地下室里。銀庫的鑰匙放進一個好多層的柜子。柜子的鑰匙掛在父親腰上。腰上的鑰匙由喇嘛念了經,和土司身上的某個地方連在了一起。鑰匙一不在身上,他身上有個地方就會像有蟲咬一樣。

這幾年,濟嘎活佛不被土司歡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經說,既然有那麼多銀子了,就不要再去河裡淘金破壞風水了。他說,房子里有算什麼呢,地里有才是真有。地里有,風水好,土司的基業才會穩固,這片土地才是養人的寶地。但要土司聽進這些話是困難的。儘管我們有了好多銀子,我們的官寨也散發出好多銀子經年累月堆在一起才會有的一種特別的甘甜味道。但比起別的土司來,我們麥其土司家並不富裕。現在好了,我們將要成為所有土司里最富有的了。我們種下了那麼多罌粟。現在,收穫季節早已結束。黃特派員派來煉製鴉片的人替我們粗算了一下,說出一個數字來把所有人嚇了一跳。想不到一個瘦瘦的漢人老頭子會給麥其家帶來這樣巨大的財富。土司說:「財神怎麼會是一個瘦瘦的老頭子呢?」

黃特派員在大家都盼著他時來了。

這天,雨水從很深的天空落下來。冬天快到了,冰涼的雨水從很高的灰色雲團中淋瀝而下。下了一個上午,到下午就變成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又變成了水。就是這個時候,黃特派員和隨從們的馬匹就踩著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叭嘰叭嘰地來了。黃特派員氈帽上頂著這個季節唯一能夠存留下來的一團雪,騎在馬上來到了麥其一家人面前。管家忙著把準備好了的儀仗排開。

黃特派員說:「不必了,快冷死我了!」

他被人擁到火盆前坐下,很響地打了兩個噴嚏。好多種能夠防止感冒的東西遞到他的面前,他都搖頭,說:「還是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到底是漢族人。」

土司太太是把煙具奉上了,說:「是你帶來的種子結的果子,也是你派人煉製的,請嘗嘗。」

黃特派員深吸一口,吞到肚子里,閉了眼睛好半天才睜開,說:「好貨色,好貨色啊!」

土司急不可待地問:「可以換到多少銀子。」

母親示意父親不必著急。黃特派員笑了:「太太不必那樣,我喜歡土司的直爽,他可以得到想不到的那麼多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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