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大地搖晃

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穩固的東西。其次,是大地上土司國王般的權力。

但當麥其土司在大片領地上初種罌粟那一年,大地確實搖晃了。那時,濟嘎活佛正當盛年,土司的威脅並不能使他閉上嘴巴。不是他不害怕土司,而是有學問的人對什麼事情都要發點議論的習慣使然。濟嘎活佛坐在廟中,見到種種預兆而不說話叫他寢食難安。他端坐在嵌有五斤金子的法座上,靜神斂息。

他只略一定神,本尊佛就金光閃閃地來向他示現。也就在這個時候,肥厚的眼皮猛烈地跳動起來。他退出禪定,用指頭蘸一點唾液塗在眼皮上。眼皮依然跳動不已,他叫小和尚拿來一片金屑掛在眼上,眼皮又猛跳一下,把那金屑震落了。

活佛便開口問外面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答說,入了洞的蛇又都從洞里出來了。

「還有呢?我看不止是蛇。」

答說,活佛英明,狗想像貓一樣上樹,好多天生就該在地下沒有眼睛的東西都到地上來了。

活佛就由人簇擁著來到了廟門前,他要親眼看看世界上是不是有這樣的事情真正發生了。

寺院建在一個龍頭一般的山嘴上面。

活佛一站到門口,就把一切都盡收到法眼之中。他不但看到了弟子們所說的一切,還看見土司家的官寨被一層說不清是什麼顏色的氣罩住了。一群孩子四處追打到處漫遊的蛇。他們在小家奴索郎澤郎帶領下,手裡的棍棒上纏著各種色彩與花紋的死蛇,唱著歌走在田野里,走在秋天明凈的天空下面。他們這樣唱道:

氂牛的肉已經獻給了神,

氂牛的皮已經裁成了繩,

耗牛纓子似的尾巴,

已經掛到了庫茸曼達的鬃毛上,

情義得到報答,

壞心將受到懲罰。

妖魔從地上爬了起來,國王本德死了,美玉碎了,美玉徹底碎了。

活佛嚇了一跳,這首歌謠是一個古老故事的插曲。這個故事叫做《馬和耗牛的故事》。這個故事在有麥其土司之前就廣為流傳了。有了土司之後,人們口頭多了些頌歌,卻把有關歷史的歌忘記了。只有博學的喇嘛還能從一些古代的文書上找到它們。濟嘎活佛曾潛心於本地歷史的研究,知道有過這樣一些歌謠。現在,沒有人傳授,這些失傳已久的歌又在一群對世界茫然無知的小奴隸們的口中突然復活了。汗水一下從活佛的光頭上淌下來。他吩咐在藏經樓前豎起梯子,找到了記有這個故事的書卷。小和尚鼓起腮幫,吹去灰塵,包裹書卷的綢子的黃色就露了出來。

活佛換件袈裟,挾起黃皮包袱上路了。他要給土司講一講這個故事。叫土司相信,這麼一首歌謠不會憑白無故地在小兒們口中復活。

但他卻撲了個空,土司不在官寨里。問什麼時候回來,官寨里的人說,我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看那些人憂心沖沖的樣子,不像是在撒謊。活佛說,那他就見見在經堂主事的門巴喇嘛。

門巴喇嘛對通報的人說:「他要見,就叫他來見吧。」

這時,活佛坐在二樓管家的應事房裡。經堂則在五層樓上。

喇嘛如此倨傲,連管家都偷偷看了看活佛的臉色。活佛十分平靜地說:「管家看見他是怎麼對我的,不過,大禍將臨,我也不跟他計較。」帶著一臉忍辱負重的神色上樓去了。

麥其土司去了什麼地方?

噓!

這是一個秘密。我對你豎起手指,但我又忍不住告訴你麥其土司帶著他的新歡在田野里尋找可以野合的地方。

黃特派員留下的望遠鏡有了用場。我很容易就用望遠鏡套牢了父親和他的新歡在田野里四處奔竄的身影。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他們為什麼要到田野里去吧。麥其土司的三太太在土司專用的床上十分害怕。土司每每要在那張床上和她幹事時,她就感到心驚肉跳。如果土司要強制,她就肆無忌憚地拚命反抗。這時,三太太長長的指甲深深陷入男人的肉里,嘴裡卻不斷央求:「白天,白天吧。我求求你了,白天我們到外面去干吧。」

土司問:「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

央宗已經淚流滿面:「我沒有看到什麼,可我害怕。」

土司就像驚異自己何以爆發出如此旺盛的情慾一樣,十分奇怪自己對女人怎麼有了這樣的耐心與柔情。他把女人抱在懷裡,說:「好吧,好,等到白天吧。」

而白天的情形並不美妙。我看見他們急急忙忙要在田野里找一個可以躺下的地方。要知道,這個情急的男人就是這片看上去無邊無際的土地的主人,卻找不到一塊可以叫他和心愛的女人睡下的地方。地方都給許多來路不明的動物佔據了。

溪邊有一塊平坦的巨石,走到近處卻有幾隻癩蛤蟆雄踞其上。土司想把它們趕走,它們不但不躲閃,反而沖著人大聲叫喚。

央宗剛躺倒在一塊草地上,又尖叫著從地上跳了起來。幾隻田鼠從她的裙子里掉了下來。

土司只好讓女人站著,背倚一株高大的雲杉。當女人的裙子剛剛撩起,男人的褲子剛剛脫下,他們赤裸的下身就受到了螞蟻和幾隻杜鵑憤怒的攻擊。最後,他們只好放棄了野合的努力。他們徒勞無功的努力都被我盡收眼底。看來是沒有什麼希望了,除非他們能在空中睡覺。但他們肯定不懂得這樣的法術。傳說有一種法術可以叫人在空中飛行,但也沒有說可以在天上駕幸女人。當我把寶貝鏡子收好,父親和那女人氣急敗壞地從田野回來了。

那群家奴的孩子在棍子上纏著一條條顏色綺麗的蛇,在廣場上歌唱:

國王本德死了,

美玉碎了,

美玉徹底碎了。

土司的慾火變成了怒火,傳來行刑人一頓皮鞭打得小家奴們吱哇亂叫。土司的臉都給憤怒扭歪了,央宗卻歪著頭,看著他開心大笑。在此之前,我以為女人就是女人,她被土司用強力搶過來,和我母親是用錢買來的沒什麼兩樣。現在,那笑容證明她是個妖精。後來,濟嘎活佛對我們說,妖精出來為害,一種是自己知道,一種是自己也不知道的,三太太明明白白是後一種情形,所以在你們父親身後,你們不要加害於她。這是後話。

不知什麼時候,哥哥旦真貢布站在了我的身邊。他說:「我喜歡漂亮的女人,可這個女人叫我害怕。」

官寨外面的廣場上,央宗對土司說:「老爺,他們喜歡編歌,就讓他們唱唱我吧。」

我和哥哥走到他們身邊。

哥哥說:「活佛說,這歌是以前就有的。太太可不要叫這些下等人編什麼唱你的歌。下等人除了毒蛇的花紋,他們不會知道孔雀有多麼美麗。」

三太太並不氣惱,對著哥哥笑笑。

哥哥只好揮手叫人們散開。

土司和三太大穿過高大的門洞上樓了。這時那些在院子里用手磨推糌粑的,用清水淘洗麥子的,給母牛擠二遍奶的,正在擦洗銀器的家奴突然曼聲歌唱起來。父親從他房間里衝出來,擺出一副雄獅發怒的樣子,但家奴們的歌並不是孩子們唱的那一種,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他只好悻悻然搖搖腦袋回房去了。

土司叫管家支了些銀子,要給三太太打下套新的銀飾。於是,那個曾在馬前向我敬過水酒的銀匠給召了進來。這個傢伙有事沒事就把一雙巧手藏在皮圍裙下。我感到,每當這個像一個巨大蜂巢一樣的寨子安靜下來時,滿世界都是銀匠捶打銀子的聲音。每一個人都在側耳傾聽。那聲音滿世界回蕩。

叮咣!

叮咣!

叮——咣——!

現在,他對那些唱歌的女人們微笑。他就坐在支撐著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柱和蔭涼里,臉上隨時對人做出很豐富的表情。

碾薄的銀子像一汪明凈的池塘在他面前閃閃發光。這人告訴過我他的名字,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我想卓瑪肯定記得。說不上來為什麼,我反正覺得她肯定記得。卓瑪掐了我一把,說:「傻瓜啊!」

「你快說。」

「人家還服侍過你,這麼快就連名字也不記得了?你不會對我也這個樣子吧?」

我說不會。她這才把銀匠的名字告訴了我。那個傢伙叫做曲扎。卓瑪只和他見過一面——至少我以為他們只見過一面——就把銀匠的名字記得那麼清楚,使我敏感的心隱隱作痛。於是,我就看著別的地方不理她了。卓瑪走過來,用她飽滿的乳房碰我的腦袋,我硬著的頸子便開始發軟。她知道我快支持不住了,便放軟了聲音說:「天哪,吃奶的娃娃還知道嫉妒,叫自己心裡不好受啊!」

「我要把那傢伙殺了。」

卓瑪轉身抱住我,把我的腦袋據在她胸前的深溝里,悶得我都喘不過氣來了。她說:「少爺發火了,少爺發火了。少爺不是認真的吧?」

我不喜歡她因為給了我她的身子,就用放肆的口吻跟我說話。我終於從她那剛剛釀成的乳酪一樣鬆軟的胸前掙脫出來。脹紅了臉,喘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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