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殺

我對母親說:「阿媽,叫我去吧。他們害怕阿爸,他們不會殺死央宗。」

母親臉上綻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罵道:「你這個傻子啊!」

哥哥跨進繼母的房間,問:「弟弟又怎麼了?」

哥哥和我,和我母親的關係一直是不錯的。母親說:「你弟弟又犯傻了,我罵他幾句。」

哥哥用聰明人的憐憫目光看著我。那樣的目光,對我來說,是一劑心靈的毒藥。好在,我的傻能使心靈少受或者不受傷害。一個傻子,往往不愛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實。這樣一來,容易受傷的心靈也因此處於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

未來的麥其土司摸摸他弟弟的腦袋,我躲開了。他和母親說話時,我就站在卓瑪背後,玩弄她腰間絲帶上的穗子。玩著玩著、一股熱氣就使我嘗試過雲雨之情的東西瞄脹起來。使我在她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一身香氣的桑吉卓瑪忍不住低低尖叫一聲。

母親不管這些,而是鄭重其事地對大少爺說:「看看他那樣子吧。以後,我們不在了,你可要好好對待他啊。」

哥哥點點頭,又招手叫我過去,附耳問我:「你也喜歡姑娘?」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他要肯定還是否定的回答。

「我看你是喜歡的。」

於是,我站到了屋子當中,大聲宣布:「我-喜-歡-卓-瑪!」

哥哥笑了。他的笑聲說明他是作領袖人物的材料。那笑聲那麼富於感染力。卓瑪和母親也跟著笑了。我也笑了,笑聲嚯嚯地,像一團火苗愉快抖動時發出的聲音一樣。正午時的寂靜給打破了,在笑聲中動蕩。

笑聲剛停,我們都還想說點什麼的時候,槍聲響了。

這槍聲很怪,就像有人奮力而突兀地敲打銅鑼。

「咣!」

一聲響亮。

母親怕冷似的抖動一下。

「咣!」

又一聲響亮。

官寨里立即響起人們奔跑、呼喊的聲音。拉動槍栓的聲音清脆而沉著。最後是家丁們在炮樓上推動土炮時那巨大的木輪吱吱嘎嘎的聲音。直到土炮安置妥當後,巨大的官寨才在秋天明亮的陽光下沉寂下來。這種沉寂使我們的寨樓顯得更加雄偉莊嚴。

哥哥把這一切布置妥當,叫我和他一起站在兩尊銅鑄的土炮旁向響槍的地方張望。我知道這槍聲是怎麼回事。但還是跟著哥哥高叫:「誰在打槍,打死他!」

外面的田野十分平靜,茂盛的罌粟一望無際。河邊上有幾個女人在漂洗雪白的麻布。下面的科巴寨子上,人們在自家的屋頂上辯氈或攝製皮子。河水一直往東流到很遠的地方。在我出神地瞭望風景時,哥哥突然問我:「你真敢殺人?」

我把遠望的目光收回來,看著他點了點頭。他是個好兄長,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樣勇敢,並且著意培養我的勇敢。他把槍塞到我手上:「你想打死哪個就打死哪個,不要害怕。」槍一到我的手上,我就把眼下正在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裡了。看清了罌粟叢中的所有勾當。雖然你要問我到底看到了什麼,我肯定不能回答你。但我確確實實把什麼都看到了。這不,我一槍打出去,麥其家的家丁隊長就倒拖著多吉次仁的屍體從罌粟叢中闖了出來。我又朝別的地方開了一槍,隱隱覺得自己比專門打槍的人打得還好。這不,槍一響,父親就熊一樣咆哮著從他沉迷於情慾的地方蹦了出來。他一手牽著新到手的女人,一手揮舞著來不及系好的黃色腰帶,在大片海一樣的綠色中奔跑。哥哥抓住我的手腕,一用力,我就把後面幾顆子彈射到天上去了。我們到了罌粟地里,父親已經穿戴整齊了。他不問青紅皂白,抬手就給了哥哥一個耳光。他以為槍是他的繼承人開的。

哥哥對我笑笑。笑意里完全沒有代人受過的那種委屈,反倒像是為聰明人的愚蠢不好意思似的。

「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說。

父親回過頭,十分認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點點頭。父親丟開女人,劈手從哥哥腰間取下手槍,頂上火,遞到我手上。我一甩手,躺在大路上那個死人多吉次仁就對我們揚了揚他沒有了生命的右手。

央宗看著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里迸出一聲尖叫。

我又開了一槍。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對昔日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可惜這個女人捂住了眼睛沒有看見。

父親十分空洞地笑了一聲,並拍拍我的腦袋,對女人說:「哈哈,連我傻瓜兒子都有這麼好的槍法,就更不說我的大兒子了。」

這樣,就算把我們介紹給他的新歡了。他又說:「看吧,等央宗再給我生個兒子,你們三兄弟天下無敵!」

這樣,又算是把央宗作為家裡一個新成員介紹給我們了。與此同時,父親還奪下我手中的槍,掖回哥哥腰裡。那具死屍馬上撲滿了蒼蠅。麥其土司說:「我是想讓他做查查寨頭人的,是誰把他打死了?」

家丁隊長跪下:「他想對主人開槍,我只好把他結果了。」

父親摸摸自己的腦袋,問:「他從哪裡弄來了槍。」

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見哥哥和家丁隊長都不說話。父親說:「你傻笑什麼,你知道什麼吧?」

這一天,我是當夠了主角。

看見他們那樣痴痴地看著我,怎麼能讓他們失望呢。於是,就把這件事情後面的主使土司太太說了出來。講著講著,我的汗水就下來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這件事情實在太複雜了。用一個傻子的腦子來回憶一個聰明人所布置的事情,真是太辛苦了。在我看來,聰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遠擔驚受怕的旱獺,吃飽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陽下睡覺,偏偏這裡打一個洞,那裡屙一泡屎,要給獵人無數障眼的疑團。可到頭來總是徒勞枉然。我說話的這會兒,也許是陽光過於強烈的緣故吧,汗水從父親和央宗臉上,更從家丁隊長的臉上小溪一樣流了下來。

我還注意到,父親和央宗的汗水是從緊皺的眉問冒出來的,晶晶亮亮順著鼻尖滴落到塵土裡。家丁隊長的汗水卻從額前的髮際渾濁地滲流出來,把被淹沒的眉毛弄了個一塌糊塗。

在我的故事中,應該死兩個人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現在,卻只死了一個男人。死了的男人張著嘴,好像對眼前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進了死人的口中,這樣,那大張著的嘴就好看一點了。

父親突然說:「好啊!」父親又對他的情人說:「既然這樣,我只好帶你回官寨去,免得又有什麼人打了主意來殺你。」

就這樣,母親深恨著的央宗順理成章地進了麥其家的大門。

這天,他們就大張旗鼓地睡在一張床上了。有人說,是我這個傻子給了父親借口,讓他把野女人帶進了家門。但我已經忘了這件事了。更何況,土司要叫一個女人到自己床上,還需要有什麼借口嗎?說這話的人比我還傻。我們一行人往官寨去的時候,給人倒拖著的死人腦袋在路上磕磕碰碰,發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悶聲響。

土司太太領著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現在騎樓平台上。

土司太太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紅色衣裳,白色的長袖在風中飄揚。母親居高臨下注視父親領著新歡走近了寨門。母親是從一個破落的漢人家裡被一個有錢人買來送給我父親的。照理說,麥其土司能不顧門第觀念而這麼長久地和她相愛已經是十分難得了。麥其土司在他的感情生活上總是叫人出其不意。當年,土司太太剛死不久,遠遠近近前來提親的人不絕於途,麥其土司都謝絕了。人們都誇他對前太太深懷感情。這時,他結婚的帖子又到了。他和我母親,一個沒有來歷的異族女人結成了夫婦。人們都說:「一個漢人女子,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向一個土司的女兒求婚的。」是啊,我們周圍的汪波土司,拉雪巴土司,茸貢土司,迥爾窪土司,還有以前的麥其土司,都是你娶了我的女兒,我又在什麼時候娶了他的妹妹。再遠的土司就更多了,只說曾經和麥其土司有過姻親關係的,就有大渡河上的三個土司,次沖山口以西以北的山間平壩上的兩個土司,還有幾戶土司已經沒有了名號,在國民黨的縣官手下做守備,勢力雖不及從前,但仍領有自己的土地與人戶。這些人都是我們的遠親近戚,雖然有時也是我們的敵人,但在婚姻這個問題上,自古以來,我們都是寧願跟敵人聯合,也不會去找一個骨頭比我們輕賤的下等人的。父親卻打破了這個規矩。所以,一開始,人們就預言麥其土司和漢人女子的好日子不會長久,這麼多土司,這麼多土司的這麼廣大的土地上人們都在說,麥其土司只不過是感到新鮮罷了。結果,哪一個土司邊界上都沒有出現麥其土司前來求親的人馬。

土司和他的新太太有了我。兩年後開始懷疑我可能有點問題。三四年後才確實肯定我是個傻子。

這又給眾多的人們帶來了希望。但他們又失望了。他們只是聽說土司太太的脾氣不如從前溫順了。也聽說土司偶爾會在下等女人身上胡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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